“黍离!黍离!”
……
那是十三岁的时候,程寒暮从学校追里出来,一路跑着叫我。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谁没有一点自以为是的骄傲?
当时正上初二,课间操后趴在课桌上打盹,被恰好进班的班主任看到,训斥了两句,于是就愤怒了。认为非上课时间他管什么,拍桌子跟老师就扛上了。吵了几句之后,索性潇洒的拂袖而去,还挺英雄得把教室的门摔得山响。
结果很自然的,被停课,勒令叫家长。
只觉得委屈,凭什么我连在自己的课桌上趴一趴的权利都没有,还是在下课时间。
而且班主任说的话实在难听,开口就是一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校服还穿不整齐。”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就算脸皮厚,我可是个女生!
等程寒暮急匆匆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教导室里关了快2个小时了,拧劲儿上来了,死活不写检查。
班主任开始还气得脸通红,后来居然哭笑不得起来,一圈老师围着我一个人,个个一脸无可奈何,我只坐在教导室正中的凳子上翻白眼。
正僵着,外面传来喧哗,教导室的门打开,程寒暮和校长一边谈着话,一边互相让着走了进来。
程寒暮还是一身不变的银黑色西装,声音低沉,虽然带着微笑,眉宇间却依旧是冷的。
除了初见的那次,第一次看到他之后这么激动,我立刻就站起来,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
程寒暮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抬头向校长笑着:“黍离这孩子,又给您添麻烦了。”
我一下愣住,见到他,以为总算有人替我主持正义,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校长是个一贯和善的老教育工作者,笑:“小程客气了,孩子们嘛,都是这样。”说着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顶,“黍离也不要太淘气了,要不然你舅舅身体不好,还总风风火火的往咱们学校跑,还不把他累坏了?”程寒暮在户口本上,身份是我的舅舅。
也许是因为老校长和蔼的声音,我瞬间红了眼眶。
程寒暮也不低头看我:“还不快点向老师道歉。”语调冷,还带着责备。
本以为就算所有的人都说我不对,他还是会站在我这一边,谁知道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让我道歉。
眼泪就要下来,我却扬起了头:“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程寒暮只是微微皱了眉,随即冷冷地重复:“道歉。”
四周老师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脸上,我只觉得羞耻到死,狠狠瞪着前方,毫不犹豫甩开他的胳膊,就跑了出去。
一口气从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冲到校门口,还是不停下。
我也没想过要跑到哪里去,只是想着跑越远越好。
边跑,还边忍不住想,谁会来追我?
程寒暮大概是不会了,他连走路都不怎么快,每次都是那种轻轻缓缓的步伐,脾气急躁一点的人散步,也比他走得快。
跑了一会儿我就刻意放慢脚步,竟然听到后面有一个跟得不远的脚步声。
见到我的脚步慢下来,那个人开始叫,是程寒暮的声音:“黍离!黍离!黍离……”
我没回头,咬牙又加快速度往前冲一段,接着才停下来转身。
程寒暮果然被我拉下很远一段,他看我停下,就放缓步伐,慢慢走过来。
额上有汗,脸色也不怎么好,他站住后的第一句话还是:“去向老师道歉。”
“不道歉!”我扬头,叉开腿做出要跑的架势,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低头仔细的看着我,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说:“不道歉就不道歉吧……”
我只等他再教训一句,就撒腿再跑,都拉出去一半儿腿了,这时候僵住,姿势活像蹲马步。
他又盯着我的怪异姿势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轻皱了眉头:“怎么能在大街上乱跑?”
又开始说教了!
我“哼”了一声表示我的不屑,刚才他不也跑了?而且,我跟老师顶嘴,有一大半原因是烦班主任管教我言行的样子,在家里一个程寒暮管还不够,学校里居然也有人管我。
不过他既然都说不用道歉了,我就表达一下我的宽宏大量,收回马步,站到他身边一点,表示我已经不计前嫌,不会再跑了。
小陈叔这时已经把程寒暮的那辆黑色的沃尔沃开了过来,开了车门下来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内容不外乎程寒暮怎么能做这么剧烈的运动,要是发病了怎么办等等……
什么剧烈运动?400米都不到,我才不信程寒暮这样都能发病。侧了脸去看他。
果然,他只是说了句:“没关系。”就抬腿准备上车,经过我身边时,还又皱了眉,“校服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我十分得意,跟在他身后,猫腰钻到车里,迫不及待的扯起衣领向他炫耀,“很帅吧,我自己系的哦。”
我们学校夏天的校服是蓝条纹的短袖,女生还给配了一个难看要死的蓝色蝴蝶结,我索性把蝴蝶结拆了,自己照着程寒暮领带的样子系了系,自以为相当帅气。这也是我们班主任说我校服都没穿好的时候,我生气的原因,诬蔑我的创造!
程寒暮皱着眉看了两圈,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眉头几乎都没展开过:“解下来。”
我怎么肯解?冲他噜噜的吐舌头,口水四溅,得意地看他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很多。
小陈叔把车开起来的时候,程寒暮慢悠悠的:“今天跟我回家写检查,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向老师道歉。”
于是车上就开始充斥我要跳车的宣言。
其实那次闹出来的事,在我中学生涯的众多光辉事迹中,根本不算什么。之所以被我记下来的,是因为那天晚上,程寒暮真的在我的书桌旁坐了近4个小时,硬是逼我写完了那份2000字的检查。并且第二天早上提前了一个小时,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押着我到学校里,看着我向我们班主任道歉。
来到D城的第一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很晚才起床。
爬起来挠了挠睡成鸡窝一样的头发,拉开窗帘,对着宾馆风景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山峰的后院,发了几分钟呆以后,这才想起来:这家酒店提供早餐的时限,是九点钟……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乖孩子,但是每天早晨必吃早餐的习惯,却是根深蒂固的。
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表,差不多快十点钟了。
叹了一口气,只好梳洗整齐,出去在附近觅食。
刚打开门,就看到面前有一个身影正巧晃晃地从面前经过。看到我有些愣地站在门口,他笑笑停下,摘下一边耳机,冲我挥手:“早啊,这么巧。”
“是啊,好巧,”我早晨刚起床时反应就是慢半拍,连忙笑着打招呼:“刚起床?”
“是啊,”舒桐也笑,“好像过了早餐时间,一起出去?”
“好啊。”我拉上房门,“我知道附近有家小吃店早餐很不错。”
距离宾馆正门不到100米的地方就是当地著名的饮食街。
拉着舒桐来到那家这个时段生意还很不错的小吃店,挤在一群当地人中吃了特色的糊辣汤和发面油条。汤很鲜辣,油条酥脆,两个人都吃得相当满足。
出门一看时间,居然已经有十点半钟了。
我不准备再回宾馆,就笑着向舒桐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他指指自己肩上的大背包,笑:“准备去看三仙山的红叶。”
三仙山我知道,的确是以红叶闻名,不过离市区有一段距离,风景区内本身的山路也长,一旦上山,没有五六个小时是下不来的,舒桐出发的又晚,等回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是夜里。
我笑:“我去办点事情,祝你一路顺风,晚上见。”
他也笑:“谢谢,晚上见。”
拦了辆车和舒桐挥手告别,接下来的半天,我都不停的在不大的小城里奔波。
查找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只有一个二十年前地址留下的死者,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要不然别人也不会托付给专业的侦探所。
在各个机关单位间穿梭,几乎连最后一点可以用的关系都用上,我才勉强从D市城市建设局的旧档案里,查出了那个城关镇北街村6队5号大体是在什么位置。
匆匆又打车过去一看,顿时泄气,那曾经是民房的一大片区域,因为紧邻的风景区,早就被市政府改建成了一大片停车场,巨大的场地当中,还有一组新建好的标志雕像:几个雄姿勃发的持棍武僧。
抓着背包面对这片被秋日的阳光照耀得无比空荡的广场,我简直有点欲哭无泪。
如果原址是改建成了新的居民小区,那么到小区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遇到个把这个地区的老居民,从那里得到点消息。现在这么干脆,给了我方圆一千米内场光地净的野地……周围连个摆摊的小贩都没有……
叹了口气回头,这倒好,连我来时坐的那辆的士,也拉到两个刚从风景区回来的旅客,转头向市区绝尘而去。
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起来短时间内也没有的士会经过的样子。我掂量了掂量,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
想起来上次到D城时,因为时间紧,居然没有逛这个风景区密布的旅游城市里的任何景点,实在有些吃亏。反正折腾到下午,今天是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决定还是不要继续傻站在这里等车,顺便去停车场那端的风景区散散心。
早上的那点牛肉汤和油条早就被消化得一干二净了,今天天气又有点反热,顶着个大太阳穿过那个大得离谱的停车场,我也出了一身汗。
幸亏穿过马路和桥,马上就是绿树成荫的景区。
这个景点是一座保存了上千年的宋代书院,背靠山峰,青砖青瓦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树木之后,远远就看到木制的牌坊上四个“高山仰止”的黑字,颇有些庄严肃穆的意思。
现在不算旅游旺季,这里也不是中心景区,因此游客很少。
抱着一丝希望,我转到景区大门旁几个纪念品商店里问了一下,果然几个店主都是近两年才来到附近做生意的,对这片原来的情况不了解。
索性拿着新买来的两件小纪念品,跑到售票处买了张景区门票。
不知道这个景区是出于什么想法,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穿了儒生装,连蝉翼帽和皂靴一起,全套武装。
看现代人在光天化日下穿出这种电视剧里才会看到的服装,我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也还是拿出手机对着他们连拍了几张。
大概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门口那两个工作人员检过我的票,和善的介绍说景区里面有提供类似的服装拍照留念,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拍一下。
我笑着摇摇手走进去。
景区内比门外更加清幽阴凉,到处是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花草。我反正也是打发时间,就信步四处地走。
说是已经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这里的房屋最多也就是明清时代的建筑,还有很多现代维护的痕迹,只有两个长满青苔的碑石和几株古树,的确是唐宋遗物。
在不大的庭院内慢慢走着,四周很静,除了鸟雀的叽喳,还能听见隐约的水声,大概是附近有什么溪流。偶尔有几个零散的游客从身边走过,也都没有大声喧哗。
不知不觉的,刚才的疲劳和焦躁都渐渐消散不见,连吹到身上的秋风,也有了点清爽宜人的意思。
逛了一会儿,我买了瓶饮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看四周灌木丛里藏着麻雀实在是多,就从包里拿出盒饼干打开,把碎屑撒到地上逗它们。
那些麻雀也不怕生,试探了几次,就有几只胆大的跑出来啄食,圆胖胖的样子,还不时瞪着圆圆的小眼睛警戒地看我。
身上的恶劣本性暴露出来,我忍不住扮了个十分凶恶的鬼脸,顺带跺了下脚。
有些被吓到,地上的麻雀扑棱扑棱飞远了一些,探着小脑袋四下乱看,十分不明白状况的样子。我在一边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麻雀们可能没发现什么危险,重新又大胆的跳回来继续啄饼干屑。
等它们放松下来,我再做鬼脸跺脚。如是几次,有点不亦乐乎。
正逗鸟逗得专注,耳边就传来很轻的“嘁咔”。
一转头,正看到一架对着我的长镜头相机,舒桐从相机后闪出来,站起来拍拍裤腿,一脸笑容:“玩儿的高兴?”
“啊?”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我有些惊讶,“你没去三仙山?”
“时间有点晚,找不到肯去那边的车,所以今天就先在附近转转看了。”舒桐笑着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个石凳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事情办得不顺利?”
“是啊。”我大大叹了口气,“大海捞针,捞得还是一根二十年前的针,真够头疼。”
他笑:“或许明天就有线索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我也笑了:“说得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些时候急不得的。”他点点头,有些严肃的,“你跟这些小朋友玩儿了多久了?”
“啊?”我又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麻雀,立刻笑得出声,“不是很久,不是很久……”
“那就是还算久了?”他也笑起来,“中午吃饭了没有?我请客吧,宾馆的事还没有谢你。”
我连忙客气:“谢什么啊,我也没帮什么忙。”
“那么低的折扣,不是所有客人都可以享受到吧。”他笑着看我,“况且,我没有说请你吃大餐吧……街边的面摊?”
他随便的态度倒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见外了,笑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肚子还真感觉饿了,“我想问那个面摊在哪儿……”
舒桐笑:“嗯,正好我也饿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手伸过来,“我们走吧?”
微低着头,他嘴角有涟漪一样的笑纹,眼睛很亮。
我怔了一下,有点愣。
看我不动,他又“哧”一声笑了出来,弯下腰来,自己拿起被我放在脚边的大包:“走了,找面摊去啦……”
我这才醒悟过来他伸手不是要来拉我的手而是想要帮我提包,有些尴尬的也站起来,掩饰的笑:“饿得脑子有些短路。”
他笑笑没说什么。
我还是尴尬的笑,先走了几步,听到他在身后笑着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由回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追上我的脚步,“只是在想这个女孩子好像很会发呆。”
“唉!”我马上声明,“请不要用这么□□的称呼,我是女人。”
舒桐当然不会真的请我吃路边摊,两个人从景区回来,因为都有些累,就在宾馆的餐厅里点了几个特色菜,吃完后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时间还早,倒在床上拿着遥控器乱换了一会儿台,不是古装就是民国,广告也比节目好看点。最后索性关了电视,爬起来翻出那本日记,打开来浏览里面的内容,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幸亏里面的笔迹很工整,所以就算过了二十多年,用圆珠笔写就的日记还很清晰。
本子我是早就大概看过了,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从内容上勉强可以推断出日记本的主人是个结过婚的少妇,生育有一个孩子,笔触相当枯燥,我就没有多看。
今天一页一页的仔细阅读,一直看到近一半的地方,我还真找到了点值得注意的东西,日期是6月23日,在例行记录了几句当日生产队有什么安排,做了什么工作之后,在那天的末尾,又加了一句话:洪文来找我了,我说我不想见他。
洪文是谁?明显不是她的丈夫,听这句话的意思,似乎这个人和她的关系又不普通。
婚外恋?在那个年代可是有点惊世骇俗。一女两男,典型的言情剧套路啊。
对这这句话很是意淫了一下,差点想出一部琼瑶奶奶风格的缠绵大戏。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居然已经不知不觉给我看了2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快要8点钟了。
给那一页做好记号,放下日记本,去浴室洗澡。
就要开始洗的时候才发现洗手台上没有放棉签。我有在洗澡后用棉签清理耳朵的习惯,如果不做,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因此每次出门都会自己带。这次也碰巧,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忘了顺便带上一包。
还是管楼层的服务员要吧。
我一直都懒得用内线电话,就打开房门,左右一看,正巧看到有个服务员推着车子停在楼道口,连忙挥了挥手跑过去。
从服务员那里拿了棉签转身回房间,我不经意的一瞥,正好看到走廊尽头舒桐的房间门开着,一个黑色西装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走了进去,房门很快关上。
舒桐今天穿的是灰色运动衫,他应该没有在房间内穿正装的怪癖吧?既然那个人不是他,我也没听说过他在本地有什么熟人啊?
想了一想,我跟舒桐虽然相处的挺愉快,不过毕竟认识了才不久,不好揣测别人太多私事。
或许是在宾馆内碰巧遇到的什么朋友吧。
回房间关上门,我开始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