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了那么多故事,也终究再未遇见少年时的影子。”
——贺谷神
————
……那还是在几天前的晚上。
当时“奔波”了一整个下午,终于停下了脚步,有人坐在街边长椅上吹着晚风,一副人畜无害的安分模样,手里是一份刚打来不久,尚且热气腾腾,香辣四溢,看着就挺有食欲的麻辣烫。
不时来往路过的几位行人,兜着花篮的售货车,杵着拐杖出来散步的老人,把手前挂着荧光灯的一队夜间自行车骑手,长椅另一边坐着的那位脸色铁青,不断拨出一个个号码,和人在电话中争吵驳斥的职员……众里喧嚣,向来无穷。
这世间,本就是各自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这来去匆匆的故事里,恐怕谁都不知道,这个与他们当面一缘,擦肩而过的年轻人,隐藏在那副平漠的皮囊之下的,是怎样一个“非人”的存在。
昏暗的边角处,谷胤安静享受着自己的“晚餐”。
廉价的香料在唇舌间绽开点滴滋味,已然生出几分霉变的藕片下锅一炸,却还是掩不住它曾留下的异味。
酸、麻、苦、甜、辣……即便是些微接近腐败的咸涩味,一分一毫,每一种味道都显得那么真切,却又如风露转瞬即逝,再难捕捉。
食客面无表情地伸筷,挑起下一块放进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平缓地咀嚼,体会着那点名为“活着”的宝贵实感。
到了如今的境况,其实是否如常人一般“进食”,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
食之不饱,去之不饥,青年甚至偶尔会生出一种不知是否错觉的模糊预感:现在的自己,恐怕真的是所谓单靠“喝西北风”都能活下去了。
无法否认,伴着生活越发脱离以往的轨迹,不断挣出了作为常人时的道路,他也能察觉到一二——自己正逐步经历着一次难言的“蜕变”。
不是存在于这幅身躯之中的实在变化,而是精神层面上那一份尚未真正明显起来,却已隐隐感到几分端倪的差异,一种抽丝剥茧,水滴石穿般潜移默化的改变。
所谓手握刀兵,杀心自起。每时每刻,人的客观状态,其实都明确影响着主观意识的自我定位与相关行为。
谷胤知道,自己正与过往渐行渐远,缓慢,而又坚定。
这一点尤其在那一次“限时外挂体验”之后,忽得便突显的格外明确了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
老实的讲,即便摆脱了睡眠,消去了许多过往的痕迹,他依然习惯于一日三餐的生活模式。这仿佛是过去的二三十年里,生活在日渐消磨的思维中,日复一日刻下的深深印记。
即便只是象征性意义的一点举动。
但至少,这还能让他找到更多的……身为一个“人”的感觉。
……
随意挑起一块红油炸豆皮,正要趁热塞进口中时,谷胤下筷的动作却陡然僵住了。
由动到静,不过一瞬之间,连带着咀嚼的行为也卡在了那里,好似一台被切断了电源的机械。
真切的心悸,就像一片安静晚自习的教室环境中,忽得有人掀起了噪响,死死牵扯住他的注意力。
并非实在的视觉,而是一种无以描述其渺渺之万一的虚幻感应。
不知来源,不见尽头。
恍惚间,他确然模糊“看到”了——一道璀璨煌煌的金光,正从遥远的天穹深处贯起,飞射向某种难以窥探全貌,更为高远的境界,短暂的“照亮”了一重重超乎现实空间概念上的“广阔”范围!
伟岸,庄严,浩瀚。
没有由来的,意识便“解读”到了一点,那份使人无法忽视的沉重感觉,正蕴涵着某种令每一个“自我存在”所不得不正视的信息在其中,简直就像是向着这世界发出了堂皇正大,明明白白的宣告——
【“我”就在这里!】
即便无法理解这种感应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眼中骤然浮出一抹暗红晕光,几乎惊到了过路一对小情侣的谷胤尚且来不及关注其它,便已然发现了另一个事实。
——自己所能够感觉到的“灵气”……似乎在暴涨?
不,是环境中的灵气活跃了起来!
没有理会他人那渐渐开始混杂着惊惧、好奇、乃至于混乱不一的复杂目光,放下筷子,前社畜默默地抬起手掌来,亲眼看着自己指间的那点微光,从一开始的浮动细芒,到短短数百秒后的一点明显莹白。
从原本的难以感知,到实在的一点轻巧触动,眼前的一切变化都明白地提示着他一点——刚刚那并非错觉!
伴着从环境中抽离而来的隐晦光晕融入身躯,很难描述清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点毛孔都肆意的舒张了开来,就此沐浴在春日熙和的淡淡阳光中,慵懒的知觉随之传递到了每一线神经末梢,任由头颅到指尖自然地放松下去。又好像恰到好处的淋浴温度,温暖的湿气柔和包裹着身躯的微小动作,你只需要静静坐在那里,体会着那种无微不至的水流从发间滑下,细细冲刷着自己头上泡沫的怡然。
身躯中每一颗细微的“晶胞”都仿佛自冬眠中苏醒,深深的悸动随之激荡,就像见了木天蓼的喵星人一样,本能间那份依然高呼着“继续”的剧烈冲动,被理智强行压下。
有人站在远处的花坛后面悄悄拿出手机,试图拍摄眼前这个眼中红光炽盛如同自电影中走出的“怪物”,却惊恐地发现,对方那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身形,在镜头之中只是一团浮动的胧影。
没有去理会这些好奇心发作的家伙。
真正的差别在于——根据谷胤的实际对比感知来看,仅仅这几分钟的时间里,环境中便已经呈现出了数倍于原先层次的灵气密度。
恰似涨潮时分,船头拍下了忽如其来的扬波巨浪!
即便在增长速度已经开始回落放缓的此刻,灵气浓度却依旧保持着胜于还未产生变化之前十倍不止的增长效率!
这是发生了什么?
心底涌起的不安,驱使着人朦胧了身形,在下意识锁定了周边视线中最高的建筑物后,短短数秒间一道幽影便沿着建筑外层墙体暴蹿冲上了楼巅,动作之快足以令同等大小的壁虎自惭形秽!
居高临下,四处观察,却一无所获。
并未犹豫太久。
终于,极为少见的,自从当初突发奇想冒险体验过那一次“外挂模式”之后,这实则是谷胤再一次全面展开了自己的“感知”。
——仿佛一头潜入了深海之中的巨鲸,伴着不住沉落向更深之处的甸甸沉重,那份活跃而起的感知,一如崭新拆封的声呐亦或雷达,澎湃的“信号”无休止地发散开来,任由浪潮悄无声息间漫过了整座城市,席卷向远方……
古人又云“天视地听”者,尚且如是而已。
思绪触及的一切,都尽数化作了肢体感知的延伸,仿佛神袛在云端张开了眼眸,俯瞰着星穹下的世界。
再没有多拖延,伴着某种源于自身的沉重“枷锁”就此褪去,全面“苏醒”开来的感知融入了风中,融入了电波,融入了流光,从灯火通明的高楼间飞驰而过,在山林长野中伴着幼鼬在树叶下爬行,随着深夜里高速路上大型货车轮胎边留下的水印一路向前……
人行道边,心脏跳动在内腔中带起的回音……
乡野田地间,虫蟊的呼吸鸣叫,擦磨镰足,窸窸窣窣……
逐渐削减的闷热,雨水落下时与气流间难以察觉的些微摩擦……
壶口下炙热水流如注,新茶随之片片舒展开来,一粒粒透明气泡从杯壁间脱离,破碎,发出清晰的闷响,宛如雷鸣……
破旧的老式竹篾泥房檐下,满地湿藓漫土,靠墙坐在一块以前乡村常见的,看着有些年头,已然生了灰的磨盘圆石上,老道人呼吸悠长。
衣袍,发鬓,身边都落遍了竹木断块残屑,正摆在他面前的一柄木工新剑,圆钝回口,分明刚刚刨出了柄间的云纹,此时却忽得随着镡上那只小印微微震动了起来……
入夜清冷,山间的破败小庙里,一口连红蜡杆都褪去了颜色的烂瓷盆前,用黄泥封住自己口鼻耳窍的男人本也纹丝不动,端坐如泥塑,此刻却忽得拍下了面上干涸泥垢。
那双睁开的眼神中饱含疑惑,四处张望。
他开始张口换气,那澎湃惊人的肺活量仿佛一头自酣眠中惊醒的巨兽在徐徐舒缓身躯,吞吐林间晚风如潮,带着庙门槛前的积灰落叶都簌簌摇腾了起来……
站在明晃晃的灯下,脚边两拄铁刺死死钉着一只如同短尾灰鼠般形状,足有半臂大小,前爪趾部探出豁长锐甲,正不住流淌黑血,此刻仍旧在抽搐挣扎的“硕鼠”。
旁侧那位握压住铁刺的年轻警察双臂稳如擎钧,半边撕开来的袖子下,显露出来的一块块肌肉贲张,仍旧不敢松懈分毫,直痛得龇牙咧嘴。
穿着整齐青白色防化服,浑身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戴着复合涂层手套,正不要钱似的对着他大腿侧边那一处衣襟绽裂的割伤大股喷洒雾化液体,进行紧急消毒,而后迅速打上绷带临时止血处理。
如同搭建积木般的速度,几座紧急加装的小型临时防疫站正在周围街片间高速“铺张”开来,扛着电线的工人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迅速精准的组合分接拉起了隔离套板。
旁边空出手来的几位同事扶着三两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伤者,送上了一辆不住闪烁灯光的加大号特殊救护车……
伴着“感官”的不断延伸,拉开连片盈广的长远视角,“人形雷达”精准汲取着来自远方的回响,偶尔在夜空中点亮了一缕与指间上那点一般无二的“荧火”,引得几个路人驻足,指指点点。
不得不承认,单看表面,这种宛若化身无形,神驰物外,遨游所向的无拘无束之感,颇有些令人有些沉浸进去的意思。
但其间正如被投下了陨石的潮水,巨浪倒卷,疯狂向着思绪感触中扑涌反馈而来的恐怖信息量,实则同样是一份令意识难以领受的沉重负荷,若是换做常人,恐怕在刚刚“睁眼”的几个瞬间里,便会直接快进到大脑烧成浆糊的死亡环节。
幸好,对于这种情况,谷胤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有了几回经验,半生不熟的老手了。
分出精力收拢念头,大量的“细枝末节”至此被本能尽数略过,唯独所要探寻的“信息”尚且留下了较为深刻意向,仍旧在继续探查开去。
直到愈发动摇昏沉的意识提醒着他,这便是极限了。
感知上应仍可继续发散,但倍受信息冲击的思绪已然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心神上陡然涌起的疲倦之意,带着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了起来。
数息之间,在一路越过了上百里的探查范围后,濒临极限的“视野”终归不得不就此收手。
未能有多余发现,没有找到可疑的线索,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最终,谷胤得以初步确定了一点:这样的剧烈变化,并非自己身边尺地所有,而是如今所“看到”的地方,灵气都已经出现了惊人幅度的暴涨——
这是至少囊括了数省之地,乃至于覆盖了更大范围的影响变化!
如此发现,只让人越发不安了起来。
一个浅显的道理: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是无缘无故的,就如蝴蝶总是在不经意间掀动翅膀。
即便你并不能知道那份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