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流动寥寥,不过短短几息。
有意无意地望了广场更远处的墙角一眼,一簇簇青绿榆钱密密地爬在枝干间,几颗长着瘤包的大榆树枝头梭梭摇曳,有人的眉头抖了抖。
“老人家,让孩子歇会儿吧。你也这把年纪的人了,腰背不容易,动作放缓些比较好。”
宛若犹豫了一瞬,驻足在道边的青年正欲离去,不知为何又突然顿住脚步,扭头开了口,向这位正在带孙子的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老人搭在孩子侧肋处,扶正肩高姿势的手微微一停,眼前的孩子就几乎那口气再也绷不住了,迅速架势如烂泥垮下,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转过身来,那张苍老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礼貌的笑意,这位堪称精神矍铄的老人朝着路过的青年点了点头,算是个回应。
唯有那侧臂过去悄然攒成半拳的手掌,无形中含露出了几分警戒之意。
谷胤面色平和,看的清清楚楚,却也没多少想法。
“老人家,您这是在教孙儿辈们练武术吗?”
“哈,不敢当。人老了,也就是年轻时候瞎练了几下庄稼把式,没事带孩子们出来锻炼锻炼身体,让这位小友见笑了。”
逢人便笑,和气为妙,有求于人时更是如此。
勉强挤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青年略一沉吟,干脆直截了当的说开了,“还请您别误会,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是这样的,我是个近期在为杂志写文章投稿的笔者,看见您之前带倒您孙子的那几个动作,突然感觉来了一点灵感,厚颜想要劳烦您再演示一次,可以吗?”
“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略微通融一二,就拿我当目标来下脚就好。”
他显然打错了主意。
正所谓凡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事情,在如今的社会风气下,从一开始就有些越描越黑的趋势。
老人脸上依然挂着那副友好的神色,但在某人模糊的感应中分明察觉到——对方警惕与疑惑的思绪越发浓厚,乃至于散发着一个分外明确的念头:
——我这难道是遇到什么精神病,或者碰瓷的了?
那套精干的黑底短褂下,脊背肌肉有些倾向地缓缓拉起。
“这位小友所说,我确实还没听太明白,你莫非是要我……‘绊’你一脚?”
眨了眨眼,听者恍若未觉,倒是自然的跟着点了点头。
“正是。”
听到回答,这位多半的老练家子笑容越发和蔼,手肘拉起,笑面之下,实际的警惕性却在不断拉升——这答的……你这年纪轻轻的,有手有脚的后生仔,难道真是个讹人的玩意儿?
牛头不对马嘴,交流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多说无益,这看着再拖上几句,老人家怕不是都要生出先带上孩子溜远点,尝试避开眼前的“怪人”的心思了。
察觉到对方的念头转动,颇有几分叹息之感涌上心头。
说实话,老人的想法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但偏偏谷胤亦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花费精力说服他。
青年索性把手里的包搁在砖面上,摘下眼镜,又拉起袖口,平摊双掌,示意手中无物。
再没有徒费口舌的意思,他直接向着老人靠了过去。
“站住,你要干什么!?”
一种终于真正紧绷起来的情绪,伴着面前的视线飞速转动,老人下意识要退后,却迅速反应了过来,别手拉开旁边的孙子到自个儿身后方去,一个没留神,几乎把那正缓和呼吸的孩子推歪倒了几步。可他也没工夫在意这个,一手在腰间一抹,曲腿推臂搭成了一个稳固的架势。
遇到疯子了?
这是对方心中陡然强烈起来的念头。
——他在担心孩子。
谷胤神色平静,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在靠近老人几步外时便靠住脚,跨腿在后,自脚到胸,整个人同样拉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弓形,一手曲臂虚握在前,如同探爪把住一柱无形的大桩,而后便停下了动作。
老人却是擎掌反扣,眼神里陡然显出了几分光亮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眼前这个古怪的青年停住了身位,正面朝向自己,偏偏从架子整体看来,却是和之前那个名为一生的男孩所摆成的动作有些接近。
“请。”
明明只是听到了对方吐出的一个简短词汇,一股不知所来的遽然冲动,带着某种跃跃欲试的古怪激动感,仿佛思维理智瞬间爆炸开来,浑身的血液都猛然间流淌得更快了几分,老人眼光一亮,几乎没能再犹豫一下,身躯间本能反应已经带动脚步踏前——
有时候,身体的主观应对,甚至是比理智更为优先迅捷的步骤!
掌中半拘的一枚健身铁球砸落在地上,“咚”的沉重一声坠响。
几乎如同略过了突进的过程,就在探步的同时,那份更胜于大多现代年轻人的矫健身手,老人瞬息间越过了中间的数米距离,侧身扣爪,已然抵住了青年的侧肩,擒臂后带,鞭腿随之骤然压下!
上手的感觉……不太对!
估量有误,眼前这人的实际体重……似乎比外形表现得还要重上不少!
苍老的眉头豁然一跳。
但影响不大。
所谓的武术,从古至今,本质上便是锻炼,操纵人体之要旨。
其间许多技法,本便是以技为补,出于以弱击强,以长克短的意图而成,从来就不是纯靠蛮力。
戳脊,连折关节,纵身荡开稳心,拉筋压迫转身平衡——
没有任何反抗的,就像一块活木雕成的人形沙袋摆在面前,横腿靠过挤压发力,一掌长拦腋下,青年被那双猿臂直接揽住一扭,恰以自身被外力架住,难以弯曲缩身的单腿为支点,如同一只骨碌碌的陀螺般,被带着毫无滞碍地一记侧摔!
噗得一声闷响,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砸落在了广场的大片地砖上,掀起一片扑灰,有意无意的,脑袋正磕在旁边先一步搭下的手臂上!
方才一击得手,吐出几口浊气,老人反倒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继续贴近动手,而是有些古怪的看了看地上那个正爬起身来的家伙,又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才猛地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般!
心里陡然翻江倒海了起来——
要糟!
下手太重了!这要是被讹上了得出大麻烦!
短促眩晕般的体能爆发后遗留感,在短短的回气过程中,某种后知后觉的疑惑不解,伴着动手之后消退了几分的不安,却还是让他迅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直接就动手了?
回想起几秒前的那份仿佛发自骨子里的分外冲动,单纯地头脑一热,如同针扎般的瞬间思维模糊,唯有脑海中警铃大作的本能在催促着人体霎时间形成应对,不假思索地顿步而上——
——威胁感。
那张皱斑累累的脸上,浮现出觉然的回忆神色!
一种极致清晰的威胁感,就如同记忆里年轻时被人用利刃指在身前的那份剧烈不安,足以真切威胁到自我生命的毛骨悚然,导致身体多年来挥拳的本能略过了多余思考,直接了当地冲了出去,先下手为强!
生死之间,哪有那么多功夫让你去细想!
可是,这感觉难不成……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刚站起身来,正一脸平淡地拍打着身上灰土,顺带从肩边衣褶上掸落了几粒碎石渣的青年,老人不动声色的又踱退了两步,兜里剩下的另一只如意铁球这会也明着搭在了手里。
他又发现了一个让自己不安的细节——
眼前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中了一套实在的转身压摔,可背后那头像是娘们一样的马尾,居然完全没有散乱开来?
……看起来,甚至没有沾到多少灰?
自家人知自家事,习武多年的老人深喑方才情急之下,自己身体自然反应而出手的“擒拿”打击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有切实挨过打的人,才能明白这看似朴实无华的掷力一摔,实则是多么稳中带狠的一手!
毫不夸张的说,和具体体格没有太多必然关联,这招的本意就是要把人当做练功的枪架子,一鼓作气给抖散了,砸开了,从内而外的给震溃了!
要一击之下,确保对方短时间内难以再有反抗的能力!
所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人体终究血肉之躯,外在皮肉或许可以借由不同手段锻炼一二,但内脏器官,脑部神经,人体要位等等却始终是难以避开的实在弱点。
没有接受过抗击挨打训练的常人,只要挨了这样一套破坏常态人体平衡感的沉重截腿翻摔,即便不至于说直接当场躺下半天。但既然已经砸到了地上,这摔实了,理应人也抖散了开来,滚上几圈,匆忙间一时半会儿定不住脚,爬不起身也很正常。
可眼前这小子……浑如个没事人似的,动作间丝毫未有晃滞之意。
他甚至还径直翻起身,从旁边的包里取出纸笔,礼貌地朝着这边打了个招呼,“老先生请稍等一下,容我记点东西。”
就此坐到不远处的台阶上当场写写画画了起来?
什么情况?
这位老人家略微有点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