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清嘉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刺绣,绣花绷子上一块大红绸子,已经密密地扎了一个插满牡丹的玉花瓶儿,四边围着的五蝠图案刚刚起了头,针针平服,颇见功力。一个丫鬟轻轻进来,笑眯眯说:“大娘子,二娘子来了。”
在庾府,庾清嘉特别享受家中人等用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唤她“王妃”;又听说妹妹来了,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绣花绷子,含笑道:“人呢?”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背着手,一脸调皮的笑走了进来:“阿姊,难道是想我了?”
小姑娘便是庾献嘉,比姐姐更加标致,明眸善睐而唇红齿白,鲜艳得宛如海棠花似的。庾清嘉见她小鸟儿一般飞过来,笑道:“都快嫁人的小娘子,行事还这么莽撞!哎!别动我的绷子,仔细摸脏了!哎,也别压我的肚子……”
庾献嘉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一副活泼泼的模样,歪着头笑道:“我的手不脏,阿姊的花绣得那么好看,还不许我学?阿姊小时候还肯抱我,现在嫁了人,连靠都不许我靠近,莫不成心里就只有姊夫了?”
庾清嘉难得的欢悦,点点庾献嘉的额头说:“没几日,你也披红装嫁了,我就能臊得你回来!”
见庾献嘉扭股糖似的往姐姐怀里滚,一旁的大丫鬟笑着阻拦道:“二娘子别闹!你阿姊肚子里有小宝宝,自然不能压呢。”
庾献嘉作出恍然的模样,看看庾清嘉还没有变化的肚子,又看看她手中的红绸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是娃娃的襁褓!这么艳的红色,难不成阿姊想生个女儿?”
庾清嘉微露愁色,浅浅笑道:“女孩子好,男孩子生出来尴尬。”
皇甫道知早早地把自己的庶长子皇甫兖立为世子,曾让孙侧妃在正妃面前嘚瑟了好一阵。庾献嘉是个人精儿,看看姐姐的神色,便也不多语,任姐姐放下针线,轻轻地抚自己的鬓角。庾清嘉看着妹妹,满眼是疼爱:“阿献,你是幸运的。日后嫁人,要找个自己喜欢,而且人品好的男人。阿父疼你,你不要怕羞,想什么就说,他会答应的。”
庾献嘉偎着姐姐,笑道:“姊夫那样的,不就很好?家世富贵不说,长得英俊不说,当年口占诗句,便是有七步之才的,阿姊是不是也不怕羞,对阿父说了,然后阿父就答应了?”
她分明是故意逗笑,可庾清嘉一点都笑不出来,点点妹妹的脑门说:“阿姊瞎了眼,不会看人。你将来不要学我。”
庾献嘉笑道:“我才不学你!阿姊你喜欢清俊忧郁的,文采出众的;我可喜欢英明神武的,器宇轩昂的。”她少女的心思,抬着眼望着头上的彩绘承尘,上面画的是翩翩的彩蝶,荷塘里嬉水的鸳鸯,缤纷美好。她还没发多久的呆,便听姐姐在笑话她:“哦!原来是这样的!叫阿父到营里,寻一个汉子,一定要络腮胡子,黢黑的脸,最好身上到处是黑毛,你才喜欢。”
姐妹俩顿时笑闹着滚做一团。丫鬟婆子忙不迭地把她们俩分开。庾清嘉难得那么高兴,掠着散落的鬓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妹妹;而妹妹呢,撅着嘴,皱着鼻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冲姐姐“哼”了一声。
突然一个门上的婆子匆匆进来通报:“大娘子,大王来了。”
庾清嘉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对妹妹说:“阿献,你回避一下。”庾献嘉笑道:“干嘛,怕我把姊夫抢走了?”她缩着头,躲过了姐姐的拳头,躲到了屏风的后头。
“你来了。”庾清嘉的声音在见到皇甫道知之后,变得和以往一样冷冷淡淡的。而皇甫道知,也用同样的冷冷淡淡回应:“嗯。”一个多余的字也无。
两夫妻枯坐了一会儿,皇甫道知说:“现在形势不好,桓越比我想的厉害,已经把建邺团团包围了,我们虽凭着长江之险,但也未必攻不破。而荆州那里的援兵,赶过来不是三五天的事。”他顿了顿,看着庾清嘉说:“你带着世子,先到会稽去避一避吧。你父亲的部曲大半在那里,总可以保你的平安。”
他难得地流露一点温情,庾清嘉已然目中莹莹,好一会儿才说:“建邺破,南下便如流水,我独自守着会稽,有何意义呢?”隔了一会儿又说:“不至于吧?不是说历阳都夺下来了?其他城池,虽也是与建邺隔江相望,但江面阔平,江防容易,桓越就那么点人,总不至于插着翅膀飞过来?”
皇甫道知抚膝摇头:“谁知道呢!如今建邺拉不出一个帅才,几座城都是一触即溃,照这个趋势,只怕……”他蓦然抬头望着妻子,试探地问:“你说,如果把献嘉嫁给桓越,赐他九锡,有没有希望两军和解?”
庾清嘉已经冷下脸色,冷笑道:“桓越是个龙阳,杀自己妻妾时眉头都没皱。献嘉……姓的是庾,我们庾氏,好歹在桓越的檄文里还是忠君之属,又不是他要清君侧的对象!”
皇甫道知见她变脸,也自尴尬,摆摆手说:“我白说说。形势急迫了,未免病急乱投医,你别多想。桓越现在是逐个击破,真的你阿父把我帮给他‘清君侧’,他下一个对付的难道不是姓庾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庾清嘉自然明白,只是为皇甫道知的自私生气而已,少不得还是回转颜色,说:“江东忘战日久,武备废弛,士不习兵。此时是须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时候,那个杨寄,阿父如此看重他,这次又在历阳凯旋,你为何不愿用他?难道……还在想人家老婆的心思?”
皇甫道知的脸色青白不定,半日方道:“你瞎说!那个蓬门女子,我哪只眼睛瞧得上?太傅也说要用杨寄。我只是担心,这家伙滑头,别趁着这个机会建立自己的力量,到时候狼没有打掉,硬生生又养出一只豺来。”
庾清嘉道:“他也不过市井黎庶出身,虽有英雄的名声,毕竟没有根基。打赢桓越,你若放心的,放他回去继续做田舍郎;你要不放心,借刀杀人的伎俩多得是,怕他什么?”
皇甫道知点点头:“好。那杨寄要招兵买马,你去和你阿父说一说,历阳民风彪悍,我那里颇有几个得力的,可以跟到杨寄那里,做他的副手,帮着镇一镇。”
原来算盘打在这里!庾清嘉懒得与他纠缠,点点头说:“好。我告诉阿父。”
皇甫道知欣喜,瞥见周围侍女都躲得远远的,便凑过去腻歪:“清嘉,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这一劫过去,我们回王府,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庾清嘉按住他探下去的手,轻声道:“别闹!我不舒服。”
皇甫道知最厌妻子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没了兴致,反而腾腾地生出怒火来,但此刻在人家家里,仰赖人家父亲,他不得不收敛着脾气,扯一扯嘴角,脱开手往后背着,说:“好吧。那我回王府。”
孙侧妃和一群媵妾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庾清嘉心里微微的酸,却不愿意表现出来,淡笑道:“大王也该回去看一看了。世子,也可以带回去了。”
皇甫道知走了一会儿,庾献嘉才从屏风后拍着胸出来:“阿姊,你干嘛对姊夫冷冰冰的?”
庾清嘉冷笑道:“人家打算把你嫁给桓越,你听动心了?觉得他是大大的好人?”
庾献嘉脸一红:“阿父才不会同意呢!”
庾清嘉觉察妹妹的态度有些不对,不由警告道:“你别想左了!桓越虽然会打仗,但并不是会打仗的都是英雄,里头也有枭雄,更有禽兽!”
庾献嘉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最后变得弯弯的,笑了:“那你们一直说的那个杨寄,是英雄?是枭雄?还是禽兽?”
杨寄打小被人骂“混蛋”、“混混儿”、“没出息”、“杀千刀”……都有,唯独还没被和“禽兽”相提并论过。不过,他也无从知道,自己在一个小姑娘口中有这样的“口碑”。只是和沈沅团圆了几日,又被召到庾含章府上,他知道开拔的日子近了,心里舍不得离开,但现在自己的命运还不能由自己完全做主,还是得恭顺听话才有机会,所以,他还是换了一身笔挺的衣服,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乖乖地在庾含章的书房前,恭敬地稽首为礼。
庾含章在书房的院子里逗弄他豢养的鸽子,逗弄了一会儿,对杨寄道:“这几只都是我的爱物。但人都知道,我并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你可知道信鸽在打仗的时候,有什么作用?”
杨寄听都没有听说过,只知道秣陵的头号昂贵餐馆,有卖得死贵死贵的乳鸽汤……他老实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庾含章便把信鸽传递消息的功用向他介绍了,他爱抚地清理着一只紫背信鸽的羽毛,然后一撒手让它上了天,和其他鸽子一起,在天空中飞成一“盘”,鸽哨呜呜,群鸽跟着那只紫背的头鸽,在白云间悠悠地展翅飞翔。庾含章抬头看了一会儿,正视着杨寄道:“你举荐的那个王谧,做事确实很得力,这次在历阳征兵,轻轻松松就是一万人。这些人我交给你,但中领军下头还有十员校尉,你这支新伍,不能没有熟稔的军士训练,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