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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弟薨逝,最惶惶然的就是刘义康,当年若不是刘兴弟在刘义隆面前哭诉,刘义隆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刘义康。如今倚靠的大山倒了,刘义康颓丧不已,对谢兰仪嘿然道:“你说,我阿兄当年的誓言有用么?”随后自己又回答自己:“若是誓言有用,万事倒都好办了!”

谢兰仪自然也是惊惧,思忖了半晌才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先听一听建康的消息罢?”

“有了消息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刘义康嘲弄地摇摇头,“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只看这刀什么时候剁下来而已!”

刘义隆薄情,谢兰仪亦觉得一味往好处譬解丈夫实在并不是智举,她想了半天,艰难地说:“那……你如今什么权力都没有,尤其没有兵权。若是陛下真有心对付你,你也不过是引颈而已。如今,只有一条路,或许能稍保平安。”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条路指的是什么。

不过里头细节仍需考量:现在情况不明,若直接投奔北魏,等于把话柄送到了刘义隆的嘴边,自己就只能进不能退,万一北魏那边有个差池,后果就是死路一条。唯今之计,还是徐徐图之,先和北魏做出交好的姿态,探探那里的口风,慢慢再见机行事。

刘义康首肯了这个意见,他拉着妻子的手,哀戚地说:“没有让你享到多少福,倒让你陪着我担惊受怕!我真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宣明公!”

谢兰仪不由潸潸泪下:“车子!你这话,我听了难过!说实话,我本来是罪臣之女,并没有想到会有人陪我走这么远!你对我的好,对玉秀的好,我心里都明白!上苍不仁,我们也只有咬牙捱着而已。反正我与你,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陛下就算容不下我们,也不妨着我们日后同穴!”

谢兰仪这次写给谢兰修的信,回信来得格外的快。

谢兰仪握着笺纸,有些犹豫不决。刘义康催问道:“里面的意思是什么?”

谢兰仪说:“寥寥八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抬头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椽子,一排排密密地排列着,密得人压抑;柱头雕绘,却没有心思细看,只觉得心烦意乱。刘义康探头一瞧,信纸上满满一页,墨书淋漓,似是很心急的模样,也不知“寥寥八个字”是什么来由?

不过,他对谢兰仪是言听计从的,她说“八个字”,必有她的道理,刘义康问:“是叫我们立刻决断?离开江州渡往雍州?”

谢兰仪点点头,但神色还是茫然:“不过,这封信真的出自兰修真心?我最怕,她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所以也不敢笃信。毕竟,若是我们全家挂冠离朝,投奔北魏哪里,就没有退路了。听说魏主拓跋焘,也是个手段毒辣,心机深沉的人,之前对胡夏和北燕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怕也都有他的谋算在。若是如此,他又有几分值得相信?”

逢到这样死生存亡的大事,谢兰仪毕竟只是一介女子,没有那么大的胆魄,原先拿捏得住的人——刘兴弟和潘纫佩又不在身边,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最后对刘义康道:“这等事情,还是问问你身边信得过的人吧。”

刘义康身边信得过的人,无外乎范晔和徐湛之。其余的,都是刘义隆的人。

刘义康密召两人会谈,把自己的忧虑说了,摊着手颓然坐下,对徐湛之道:“你马上要回去给我阿姊奔丧,我身边又少一个羽翼。但作为舅舅,我也没脸强你。只盼着你在建康,一切平安,有什么消息及时与我来书说明。”

徐湛之不由泪下,用力叩首道:“阿舅!我阿父去世得早,甥儿素得舅舅照应,无微不至,说句不当的话,就如亲父一般!如今一别,孝衣上身三年,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刘义康也泪下,扶着徐湛之的胳膊肘,不让他再磕头:“你错了!你阿母对我和兄弟们的厚恩,才是我无以为报的!如今骤然得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岂不跟刀绞似的!”

他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哽咽得不能成声,与徐湛之抱头痛哭。好半天两人才擦了泪,互道了“失礼”,刘义康失神半晌,才问:“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徐湛之道:“苫块昏迷,几乎病倒了,昨日才略好些,随便备了几件东西,也顾不得了。”

他要进发给母亲会稽长公主奔丧,刘义康能够指望的只剩了范晔一人。他把头转向范晔,问计道:“北魏说话,有几分可信?我们如今又能拿捏住什么?”

范晔摇着他不离手的扇子,纶巾宽袍,一副谋算在胸的模样,可惜长得矮胖了些,实在没有诸葛孔明的风仪,算到底也只能做个“庞统”。他悠悠说道:“北魏乃是鲜卑夷狄,自然不可笃信,但鲜卑人雅好中原之学,所以重用崔浩。我们若是投奔,虽不指望封王拜侯,但与北燕冯弘、胡夏赫连,是不会同日而语的。”

他亦有私心。范晔颇有文才,读史极有见地,且自以为谋略惊世。可惜在刘义隆手下始终不得重用,当了几年官,职位越当越小,使他有怀才不遇之感。如今伴随着落魄的刘义康,做他的属臣,只怕在刘义隆当政的这些时光里,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志大才疏的人最易牢骚满怀,他这一点私心,最终害了刘义康,也害了他自己。

刘义康怦然心动,拿出纸笔,让范晔草拟书信。范晔沉吟道:“先自然写信给魏主,得谦逊多些,礼节周全;次则写给魏主最信任的崔浩,礼多人不怪,也不妨恭敬些;还有王妃的妹妹,也要有家书送达,多吹点枕边风,也是好的。还有大王的弟弟江夏王,若是肯顾念手足之谊,倒也不妨问询二三。……”他滔滔不绝地列举着,仿佛自家有通天手眼,能够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在哪里都应付裕如。

谢兰仪心存忧虑:“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么铺张得这样?”

刘义康道:“放心,范晔聪明,他说的人定然都是可靠的。我阿弟——江夏王刘义恭,从小与我关系也很好,又是个没啥野心的人,我向他求助,他肯定不会袖手。多条道路,总是好的。万一北魏那里事情不谐,我好歹还不至于全无退路。”

“可是……”谢兰仪犹疑着,“你找了这么多退路,万一哪一条走得不对,岂不是反而留着痕迹让人顺藤摸瓜么?”

刘义康劝慰妻子说:“世上哪有万全的事!若是什么都怕,就什么事都做不成!放心吧,我会护你周全!”

谢兰仪被他说得心头温暖,那些惶惑虽没有打消,但也压制了下去,想着自己还是不要为丈夫再添烦乱罢。她便点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万事多长个心眼的好!再者,事缓则圆,宁可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也不要贸贸然举动。毕竟,一家子的性命都在里头!”

刘义康疼惜地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恳切地点头说:“兰仪!放心!”

谁知,他这里“万全”的退路还没有找好,求援的人们八字还没有一撇,建康来使已经到了江州。作为刺史,刘义康总该迎接,他脸上失色,在后衙傻坐半晌,才对谢兰仪说:“不知……是什么事……还是叫人瞧瞧……瞧瞧去……”

谢兰仪心里也害怕,但劝道:“不管是什么事,来了的,跑不掉。车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亲自应对,毕竟你还是陛下的亲弟弟!”

来人在刺史的官署,语词很客气,语气却很不客气:“刺史万安!听说,刺史与魏国来使私下互通往来,不知谈些何事?朝廷里一直关注魏国动向,实在不得不移樽就教啊!”

“不敢不敢!”曾经不可一世的刘义康躬身稽首,赔笑说道,“原是北魏来信,愿意交好,夷狄小邦,仰我巍巍中华,我自然要好言相待,以期两国长久平安么!”

来人乜着眼睛,似笑不笑地看着刘义康:“刺史,散骑常侍徐孝源(徐湛之字孝源)公,给陛下上表,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义康脑袋“嗡”地一响,强作镇定淡笑道:“他上表是怎么说的?”

来人念着:“‘昔义康南出之始,敕臣入相伴慰。逆图成谋,颇形言旨。臣苦相谏譬,深加拒塞,思量反覆,实经愚心,非为纳受,曲相蔽匿。’刺史明鉴,这岂不是说刺史有篡逆的心思,还打算拉拢徐常侍一起谋反?”

刘义康心里骂着背叛他的徐湛之,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呵呵,他说什么陛下都信?我这就去给陛下上奏!”

来人冷笑道:“不必了!陛下早已派人查了,几处与刺史交好的人都说:只怕不光悖逆,而且叛国,与魏虏相通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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