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紫禁城,内金水河中种着的荷花,开始陆续开放。内廷主位们,所食的莲子藕带等,全采自中南海子。内金水河里的莲子藕带,便就听任宫里诸宫女太监们采摘。只是禁宫中,别说宫女太监,就是在她们之上的各主位,也不见得能随意走动,所以要想采到莲子,那还得有些人面。因此每到这个时节,宫内大大小小数百名太监,便全都打起了那些莲子的注意,因为即便不是有了对食,拿莲子去讨对食开心,也会想拿些莲子,去与自己承差处的姑姑搞好关系。
这些事情一向上不了台面,再加上皇帝玄烨一直听而任之,所以每年到这个时节少不得要惹出些是非。顺贞门内侧一处围屋里,一个大太监跪在魏珠脚前,顾不得周遭众人的目光,就哭诉道:“您老这会可给小的们做主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您老要还是没句话,人家倒真的以为我们是怕了他们毓庆宫。”
坐在黄花梨高背椅上的魏珠,刚才端起身旁包边桌上的茶盅,这会听到那大太监的话,茶也不喝了,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砸回桌上,茶盏撞击黄花梨桌面的声音,直敲进在场每一个人心里,特别是跪在魏珠跟前那大太监,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下,抬头就往旁边坐着的同僚求援,在场坐着其他几个太监,每一个人在宫里的日子都比魏珠长,可最终还是不及魏珠爬得高,如今已经全都以魏珠马首是瞻。
下首左边坐在第一个位置上的老太监,白发苍苍,肤色白皙,笑起来像尊笑面佛,晓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如今跪在地上哭诉那太监是他的徒弟,接到自家徒弟求援的目光,何靖轻咳了声,才开口,何靖开口没顺着徒弟的话,指责毓庆宫的太监,与陈来争莲子的事,反倒数落起自家徒弟陈来:“什么‘他们’、‘我们’的,咱们都是伺候主子,都是主子的奴才,还不是一家的,哪来的人家!你这个不知分寸家伙,还不给我掌嘴!”
屋里其他人都听愣了,跪着的陈来起先也没听出何靖话里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何靖的徒弟,瞧见何靖说掌嘴时的神色,就知道何靖不是要真的掌他的嘴,所以虽然左右开弓刮起自己耳光,刮得啪啪作响,但其实是只响不疼,两颊红肿却没有真伤。魏珠坐在上首,望着他们师徒做戏,神情逐渐变冷。
下首其他几人,见陈来那委屈的样子,倒是更为同情起他来。何靖原本是想逼魏珠开口,令魏珠被动,可谁知陈来刮了半天,魏珠还是不声不响,就像打定了主意不吭声。这样一来,倒让何靖陷于被动。
就算力度再巧,耳光刮多了,还是会痛,陈来把自己刮得晕头转向,可怜兮兮地朝自己师傅瞅了眼,何靖到底爱惜自个徒儿,见魏珠不上当,惟有自个小声道:“好了,够了,别打了。”
“陈来既然你已经知道错,我也就不再多说。你要记着,东宫不是我等可以招惹的。”魏珠冷冷训道。
如果说刚才陈来还有争强好胜的心,想与公然抢自个莲子的毓庆宫大太监莫卫争个高下,那如今他是真的满腔委屈,扑倒在地哇的一声就哭道:“要他莫卫是为正经主子讨那些莲子,奴才也不敢说他莫卫半句,可现在不过是那臭不要脸侍卫五格,随口一句想吃莲子,他莫卫为了讨五格的好,抢了我们采上来的莲子,五格算什么主子了。”说完,陈来干脆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听到这里,魏珠终于看明白,陈来为何明知道自己不悦,还是在这里争持不休,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当在场的人听到陈来提及到五格字时,面上皆露出不齿的神色。即便在他们太监里,也不见得有人待见以色事人的五格,进而对东宫妥有微词。
“唉。”何靖长叹了口气,并未说话,其他位置上的几个太监,其中最敢言的数御马监首领太监王浩,可能是被何靖的叹气触动,王浩大为不满道:“这算什么事!别说他小小一侍卫,便是真正的金支玉叶,也不曾这样为难过我们这些奴才,他五格难道还以为自己日后能被抬过大清门,我呸,就他,他连走神武门的资格都没有!”大清门从来只为御驾开启,惟有在入宫时,即已册封为中宫的皇后,能在初入宫时坐轿经大清门入内,这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王浩这样说五格可谓极尽嘲讽。
何靖偷偷望了眼魏珠,见魏珠对王浩讽刺五格,并不见任何反感,不禁开始觉得魏珠有些看不明白。当年乾清宫总管太监还是梁九功时,何靖已是敬事房首领,如今梁九功都已不大管事,他仍稳坐敬事房首领太监之位。何靖一直被人视为老谋深算,可今日他真的觉得看不懂魏珠。魏珠刚才那话,换了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他是胆小怕事,可这屋里全是人精,又怎会没瞧出,魏珠那是胆小,不过是回护东宫罢了。
不惜折损自己权威,也要维护东宫,看起来魏珠似乎是拥护东宫,可魏珠又不见得对东宫的事有多上心,但要说魏珠不是支持东宫,可隐隐中总有回护东宫的举动。这实在叫何靖这些有些看不懂,不过当然试探魏珠终究有个界限。纵容陈来,胡搅蛮缠,何靖为的不是试探魏珠,魏珠如今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近侍,何靖还不敢无端去招惹他。
看到在座众人,因五格的恶行,而对东宫暗存不满,何靖知道这已经够了,有些事情得见好就收,所以比了个眼色给陈来。陈来当下不敢再闹,陈来想脱身,但也得魏珠肯。只见魏珠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说:“莲子也好,面子也罢,我们最要紧的是记着自个的本分。万岁爷对咱们宽厚,可不是让我们蹭鼻子上脸的,我手不长,有些人我的确是管不到,可咱们自个可就要心里亮堂了。”这话里有话,听得众人暗自心惊,特别是刚从地上起来的陈来,手脚发冷就想朝何靖方向望。
可没等他眼光递出,魏珠已经点他名道:“前些天,王浩他们孝敬我的莲子,我那还有些,一会我命人送你屋里。中南海子的莲子,万岁爷也曾赏过给我,可我怕就是贱命一条,总觉得只有内金水河长出的莲子,才对咱的口味。”
这番看似自怨自唉的话,听得陈来冷汗直流,牙关打颤说:“小的……小的下会不敢了。”陈来不知道魏珠从哪得知,八王爷胤禩知道他被毓庆宫的太监,抢了他的莲子后,赏了他好些莲子,让他不要再计较,被抢莲子一事。这完全是出于胤禩的一片好意,陈来不想魏珠误会胤禩,更不愿被魏珠看作不识天高地厚之人。
所以当见魏珠似乎听不懂自己的话,甚至眉头轻皱起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
陈来再也按耐不住,冲口而出就解释道:“不是小的逾越,那些莲子是八王爷给赏的。是良妃娘娘慈悲,知道我们被欺负了,命八王爷不莲子赏给我们的。”在旁的何靖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屋里其他人,说是人精,一点不假,即便是刚才对东宫忿忿不平的王浩,当听到八王爷三字从陈平口中吐出时,面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不过很快敛起,再望已经神情如常,其他人更是幅事不关己样。
“嗯。”魏珠听完,还是刚才那波澜不兴的样子,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何靖则脸色发青,瞪着陈来,觉得自个这徒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让何靖头痛的是,一会该如何告诉胤禩等人,今日这事全被魏珠搞黄了。可他仍旧摸不清魏珠的底,到底魏珠是因为效忠皇帝,而对东宫有所回护,还是根本就是支持东宫,何靖还是弄不清楚。
一如胤禩所说,魏珠常年贴身伺候皇帝,一旦错判魏珠的用心,就可能为自己招惹上个极难对付的敌人,这并不是胤禩等人所乐见的。
llllll
llllll
llllll
由宫中退出,魏珠先回了趟宫外的家,换过身衣服,独自悄悄去了琉璃厂大街。
魏珠来到时,刚好撞上齐白进屋换冰盒。坐在窗前,张鸡翅木如意云文扶手椅上的胤祯,翘着脚手里捧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连额上已经热出汗珠也没为意。齐白蹑手蹑脚地把冰盒换过,魏珠拿起冰盒旁放着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了起来。
屋里没有一下变得凉快起来,只是等你意识过来后,屋内已经没了刚才那股闷热感,这份伺候人的功夫,别说在宫外就是宫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办到。等胤祯把正在看着那页书看完,这才抬起头对魏珠道:“他们找上你了?”
“十四爷果然神机妙算。”魏珠毫不掩饰对胤祯的佩服。
胤祯听了只摇头说:“倒是叫你为难了。”
“不,十四爷是在救奴才的命。”魏珠很聪明,贴身伺候玄烨,让他比其他人,有更多机会,也更需要,揣摩玄烨的心思,所以当胤祯稍做提点,魏珠已经知道,胤祯指给他的是条明路。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他们只要也只能爱其所爱,恨其所恨,安分守己,尽忠职守。
只要皇帝没有公然对东宫不满,那作为皇帝贴身侍从的魏珠,在面对东宫事务时,就应该竭尽全力去维护东宫,因为这些看似维护东宫的举动,实质何尝不是在维护皇帝。从前梁九功之所以荣宠不衰,凭借的就是这点用心,今日他魏珠不但得学着这样做,还得比他梁九功做得更好。
“十四爷,看何靖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开始按耐不住。奴才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提醒提醒殿下?”魏珠想提醒胤礽,主要还是在为胤祯盘算。谁都知道,胤祯为胤礽办事,若胤礽被人陷害,胤祯不见得能逃过。
胤祯把手中的书合上,递给身旁的齐白,站了起身,通过窗棂,望着院中的花架,好一会才转头望着魏珠说:“你以为这些事能瞒得过殿下。”
魏珠不禁一阵发寒,难道说他们所做的一切,胤礽这太子都看在眼里?那何靖的别有用心,他的有所保留,这时必定已经全都暴露在胤礽面前,胤礽会放过他吗?胤祯望见魏珠双眼闪过的惊骇,面上泛起个淡淡的微笑说:“别怕,不是还有我在吗?”
不知怎么地,魏珠总觉得胤祯的保证,特别能让人心安,所以马上就说:“是,奴才谢十四爷。”
“我让你若有机会,不要忘了点醒何靖等人。你可有照做?”胤祯淡淡问道。
“奴才已尽力而为,不过只怕他们都是顽冥不灵之辈。十四爷的良苦用心,他们未必能体会到。”魏珠不想胤祯他日为此事太过失望。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胤祯低沉道。魏珠听得出来,胤祯虽然嘴上是这样说,但心底只怕还是想再拉那些人一把,试图把兄弟们拉离漩涡,但这事正如胤祯所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一相情愿之下,任你再神机妙算,也还是孤掌难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