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编导系的男生都喜欢就此打趣,开口闭口只称呼他为“学长”,连名字都懒得叫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向食堂走去,视线却被吸引到军训操场上。
“这都十二点了,他们怎么还不休息?”
“受罚吧,没看见教官也杵在队伍里站军姿呢。”
“我听说今年新生可惨了,学校弄了帮特种兵来给他们军训,没几天就练趴下了一批。啧啧,小卖店里已经开始明码标价地卖假条了。”
走到队列边时,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纷纷绕开那个身穿迷彩服,在场边抱臂跨立的军官。尽管他一言不发,只是冷眼地看着烈日下的受训方阵,却依然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别惹我”的气场。
走出老远,散漫惯了的室友这才拍拍胸叹道:“我去,新闻系摊上这么个黑面神,真够新生们受的。”
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有大胆的还掉头偷看了几眼:“两杠……两星,中校!这么年轻就是团职啊……”
男孩总是天生崇拜军人,铁血刚毅、铿锵威武,雄性基因里对于力量和征服有种天然的偏好。不是所有人都会穿上军装,有些甚至一辈子摸不到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于部队的向往,对于强者的尊敬。就像任何时代都会有“军迷”,各种军品也总有愿意付钱的买家。和平年代里,国家鼓励对军队的正面宣传,培养男孩们对英雄的向往,真正的畏难来临之际,才可能有足够的兵源去备战备荒。
和其他人不同,李桢的视线始终紧锁在队列里唯一的女孩身上。
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在烈日的暴晒下泛红,大大的黑眼睛里满是雾蒙蒙的水气,分不清是汗是泪。
不知怎的,李桢直觉她不是那种会在人前落泪的女孩。
尽管作训服已经汗透,小白杨一样的身形却没有丝毫放松,绷紧的肩膀、挺直的脊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凌然。和他迎新那天所见到的一样,端庄、大器、毫不扭捏,像个微服私访的女王,而不是腼腆的外地新生。
“李桢?”她开口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当真吓了一跳,可想到那些丫头们的疯狂行径,心情又很快平静下来——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帮忙迎新五六天,各种各样倒贴的方式见多了,原本的不好意思也在渐渐淡定,被迫习惯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追捧。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李桢还是没敢抬头,只例行公事地问道:“姓名?籍贯?录取通知书?”
那女孩沉默了。
李桢有些不耐烦地抬头,便看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面尽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他反复提醒自己别紧张,却还是被她盯得脸颊发烫,于是越发生硬地催促:“听见没?问你呢,叫什么?从哪儿来?快把录取通知书交出来!”
女孩没有生气,反而甜甜地勾出一抹笑容,将耳畔垂下的发丝挽了挽,貌似随意地回答道:“沈蔓,沈阳的沈,枝蔓的蔓。”
“学长!”
一声惊喜的呼唤将他从回忆中唤回神,只见一群新闻系的“伤病员”们吃完饭,正在三五成群地往操场走。错身而过时,有胆大的女生出声招呼,激动得语调都有些发颤。
编导系的男生们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燥得李桢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然而,尽管深感拘束,自幼严谨的家教还是迫使他点点头,冲学妹们略微示意:“吃完了?”
“嗯,学长,今天三食堂有红烧肉卖,可香了。”沈蔓的北方室友生性泼辣,此刻瞅准机会,很快挤到人群前面与男神攀谈起来。
身材略显壮硕的女孩子,笑起来也很是富态,喜气得就像尊白胖白胖的瓷娃娃。李桢看着觉得有趣,也微笑回应道:“是吧?我待会儿去打点。”
新闻系女生群里爆发出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小姑娘们鹌鹑一样地围成团,努力压低了声音感叹道:“太帅了,太帅了……”“笑起来完全木有抵抗力!”“我要去表白,你们别拦我!”
这意外的骚动让李桢傻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从小的异性缘就一直都很好,最集中的体现在于:去公园玩常会被不认识的小女孩按在地上,亲得满脸满脖子全是口水,直到双方家长插手方可脱身。
小学、初中、高中,收到的巧克力、小手工堆满一柜子,若非母亲及时清理,家里早就堆不下了。
正因如此,他才会愈发留意自己的言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人误会。
念大学后,李桢更是刻意地与女生保持距离,成天篮球场、教学楼、寝室三点一线,避免此前的悲剧重演。
那些有想法的女同学只要没瞎,多半能猜出他的态度,倒没有谁过分地穷追猛打。本想着好不容易终于躲过一劫,谁知却被新闻系的迎新活动拖下水,再次深陷泥潭不得脱身。
“‘学长’!吃不吃饭啊?三食堂还有红烧肉呢,‘学长’!”伴随着又一阵哄笑,室友拿腔拿调的招呼在前方响起。
李桢如蒙大赦,赶忙低下头,躲过女孩们放肆的打量,骑着脚踏车绝尘而去。
黑面神vs医护兵
“伤病员”们望着李桢远去的背影,擦干口水继续向操场进发。然而没走出多远,眼尖的很快发现操场上情况不对,顿时立在原地,吓得没敢动弹。
有几个聪明的,赶忙给辅导员打电话,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辅导员午饭吃到一半,听到消息吓得把碗都摔了:原以为黑脸军官耍耍威风就完了,哪晓得他真让孩子们站了一中午!这大热天的,就是成年人也禁不住半日暴晒啊!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任何一个出了问题都归学校全兜。
从食堂跑回来,远远看见好说话的教官还在站军姿,黑脸军官依然镇守场边,辅导员过早谢顶的脑门上沁出大大小小的汗珠。
杵在方阵前的当事人丝毫不以为意,两腿岔开跨立,双臂交握于身后,就像一尊稳如泰山的铁塔。
队列里已经有隐隐的啜泣声,听起来就像小狗在吸鼻子。沈蔓咬着牙,任由汗水沁渍双眼,酸涩火辣的感觉从眼眶周围弥散开来,给早已麻木的神经带来刺激,提醒她坚持、再坚持。
焦头烂额的导员躲在远处树荫下,根本不敢靠近,只得掏出手机给武装部打电话,想问清楚那人的来头。
“伤病员”们再次像鹌鹑一样地围成团,只是这次不是为了犯花痴,而是焦急又担心地等待着电话那头的答案:焦急在于自己只是短暂逃离了那非人的虐待,担心则是怕辅导员搞不定黑面神,最终还是得被拖下场去一起挨罚。
挂断电话,辅导员表情沉重地忖思片刻,咬牙让“伤病员”们先回寝室,想办法躲过今天的劫数再说。
没人敢表示异议,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悄默声地向寝室方向撤退。
留下断后的辅导员抬起光亮的脑门,同情地望向训练场地,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
站在队列另一端的沈蔓看不见这边的情况,继续保持目光平直地注视前方。体力的消耗早已超过极限,如今支撑她的只有心中那股越烧越旺的火气。
这场沉默持久的体罚在她看来毫无道理:那些“伤病员”拿买来的假条充数,辅导员照单全收、教官不敢质疑,才导致参加军训的人越来越少。即便不反思训练强度的合理性、训练内容的趣味性,也应该想办法惩罚钻空子偷懒的那些家伙,而不是拿队列里的人出气。赏罚不当是管理大忌,这样的领导怎么可能带得好队伍,又有什么资格抱怨下面的人不听话呢?
仿佛感受到她的怨念,那尊“黑塔”终于挪动位置,回到路边向随行人员交代两句。很快便见吉普车发动起来,不一会便跑不见了踪影。
就在队列中的学生们以为事态有变的时候,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副墨镜戴上,遮住半张脸。随后再次回到之前跨立的地方,继续监督他们在烈日下罚站。
金秋将近,舍不得下地的蝉还在树上嗡鸣,长长短短的振音听起来很是单调。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站军姿本身的体力消耗不是问题,流汗导致的脱水却是有可能致命的,还有那防不胜防的中暑。
我等着看,沈蔓心想,看今天怎么收场。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得到什么。
那辆军绿色的吉普很快回到场地边。依然是一样的急刹车,依然是一样的尖锐摩擦声,不同的是,它后面跟了辆军用救护车。
头顶红十字的医护兵两两列队,军姿拔得跟其他教官一样标准,在路边原地待命。
他未动分毫,根本没有回头看的意思,好像笃定了自己的部下必然会令行禁止,不存在任何差错的可能。
尽管那人的脸已经被遮住大半,沈蔓还是能够想象出他的表情,因为这份笃定就像他彼时放肆而轻佻的目光,彰显着绝对强势的地位,旁人除了臣服、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队列里的啜泣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异常压抑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大海,明明即将迎来惊涛骇浪,无穷的力量却被封存于水面之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但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