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7住院日常(1 / 1)

第6章7住院日常

张沉一整周都在忙重新编曲上,他挑了一个大胆的路子往下做,丝毫没管别人喜不喜欢,拿老刘的话说——反正他们做音乐到头来全是赔本买卖,可劲瞎造呗!

程声在他不在医院时总打来电话,大多数是汇报情况,得意洋洋朝他说:“我今天做了认知能力测试,大夫夸我脑子好,反应时间是她这拨数据里最短的。”

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张沉刚送走来排练的老刘,把手边的活放下来,打算和程声聊一会儿天,真心实意对他说:“早就说过你脑子好,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那边忽然没了动静,隔一会儿,一道哽咽的声音传来:“你多会儿来医院?我想你了……”但说到一半又急着转口,“不说这个,你好好做你的工作,我这边情况好得不得了。

张沉说:“你让你妈回去吧,我照顾你。”

对面程声一听,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不行,你有你的工作要做,不能全花在我身上。”

他发觉自己情绪外露得太厉害,怕张沉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工作全推后只为跑来照顾他,不敢再提这件事,转口说起自己工作来:“frank昨天来看我,问我收购的事,说有公司意向买下来,问我怎么考虑。”

这样生硬的转折让张沉觉得好笑,他去冰箱拿来瓶可乐,没点破,反而顺着程声问:“你要卖?”

那边程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病情,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纯买卖,拿钱走人,另一个是换股份,我和frank可以带着原团队去他们那里做高管,最后一个比较稳妥。”

张沉见他打算说正事,走到工作室外的阳台上透气,倚着栏杆说:“但你想选第一种对吧?”

程声说了声“是”,解释起来:“按现在的病情看,我出了院也没法正常工作,工作也怕出差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愈,痛痛快快拿钱走人最合适,就是对不起frank。”

张沉说:“没准frank也想拿钱走人回去环游世界,商业行为用不着对不起谁。”

对面很静,隔一会儿程声又说:“我让frank回去跟小黄他们几个开个会,过两天他来看我时把对方资料带过来,我们继续商量。”

这次轮到张沉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么大的决定出院后再说,现在好好休息。”

扣下电话,程声妈妈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刚买来的饭,一瞥到他怀里的资料就抱怨他:“我一走你就偷偷工作,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工作?”

程声立马把怀里一沓纸放上桌,投降道:“不工作了不工作了!”

程声妈妈把热腾腾的午饭放在桌上,却没直接打开陪程声一起吃饭,她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梳理一遍头发,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等自己把前两天不修边幅的样子清理干净才出去陪儿子。

来陪护这几天不算顺利,她从没做过粗活重活,更没二十四小时陪病人的经历,遇到一点小事也要给张沉打电话,这时她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主动联系他,一开口全是问题,有时是“程声不说话怎么办?有时我叫他他像听不见一样。”有时是“他偶尔像小时候一样那么活泼,偶尔忽然脸色大变,好像没有支撑的样子,不能走路不能动,我不敢碰他,他躺在床上一直看窗外,是不是想自杀?怎么办小张?”

张沉照顾程声早照顾出经验,一件件给程声妈妈解答,最后安抚她不用担心,严重到来住院的病人很多都这样,放平心态,等他来医院时详细说。

他这样说丝毫没有安慰到一个焦虑的母亲,她渐渐被折腾出精神衰弱,身体一度吃不消,晚上趁儿子睡着总偷偷起身,一个人到阳台上,对着窗外的夜景一把把抹眼泪。

早上医生来查房,程声好像恢复妈妈口中偶尔积极的模样,逮谁都能唠两句,可人一走他又恢复原先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一语不发走到窗台前,像在医院的每一天那样,把脸贴在玻璃上,什么话也不说。

程声妈妈看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儿子,不敢发出叹气的声音,连动作都尽量放缓,以免制造些令人精神紧绷的噪音,她静悄悄从包里拿出本诗集,在背后小声问程声:妈妈给你读首诗吧。”

听到声音,程声回过头,看到妈妈此刻的模样。她正对着窗外的阳光,脸上却一点光亮也没有,嘴角耷拉着,两只眼睛下一片乌黑,说话时的表情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刺激到程声。他知道妈妈现在的样子全是被自己磨出来的,自己又在伤害别人,心一缩一缩地难受,小声道:“我都二十八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又讲故事又读诗,哪有这样的?”

程声妈妈低着头,一页页翻诗集,反驳他:“在妈妈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长到八十也是孩子。”

这回程声不吭声了,沉默着走回自己病床旁坐下,两只瘦棱棱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给你读一首开心的。”

她先读了两首基调轻快的诗,想活跃活跃气氛,可程声却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手一直敲打着床边,表情仍是原先那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把手头这本诗集收回包里,重新拿出一本,翻到一页,手停下来,语气恢复以往的慢条斯理,她念了长长的一段,抬头时忽然发现对面的儿子眼神里闪着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些难受,但念诗的声音没停,像河流一样潺潺流动着,有种安神的奇妙能力。

“当母蛾背着异乡陷落杯底,

孩子,活着就是去大闹一场。

空间的老虎跳跃,飞翔,

使你午睡溢出无边的宁静。”

听到其中一节结尾,程声笑了,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伸前去,慢慢覆上妈妈的手,他说:“妈,你总念这种东西我会难过的。”

程声妈妈把书合上放回包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反过来抓住儿子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手心里,说:“妈妈不拦你了,你要是能好起来,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小张也挺好的,靠得住,妈妈不懂的事都要问他。”

程声笑着问:“你也觉得他好吗?爸好像很讨厌他。”

“比我那些朋友家的儿子强,又能一直照顾你,这就够了。”

程声从妈妈的手里挣开,一下下捋着自己的病号服,表情不大高兴,说:“我才不想让他一直照顾我,你不懂他的好。”

妈妈在他面前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反驳他,只能顺着说:“好,我不懂,你觉得好就行。”下午程声被医生带去治疗,有时是物理治疗,有时是心理咨询,每隔几天还要重新做一遍检查,根据他的情况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程声妈干的是教书和做研究这行,自己找了很多国内外资料,一有空闲就抱着它们一例例看。

这些天还算顺利,除了程声总是发呆以外,她大多应付得来,可就在张沉来换班的早上,她只不过去找医生谈了些儿子目前的情况,回来时就发现程声躺在地上找法子自残,他没了作案工具,只能委曲求全用现成的东西,把自己的手腕脚腕用尽全力往墙上撞,像是完全丧失了痛觉。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被这阵响动震得吓在原地,慌神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声声”就急着上前想把地上的儿子扶起来,可她那双手刚挨到儿子肩膀,人还没使劲就被地上这股猛力推出一踉跄,身体顺着这股力咚地一声摔在背后的白墙上。

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被儿子亲手推在墙上,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瞪着眼,身体很久没有任何动作。

地上不断发出些哐哐的撞击声,但很那阵声音的制造者也在挣扎,因为没一会这种声音就缓和下来,躺在地上的程声不断掐着自己病号服下的胳膊和腿,尽可能不制造惹人注意的噪音来。

等这阵声音渐渐停下时妈妈才从刚才的惊吓里回神,她没管自己脊背被墙撞疼了,急切地想把地上的儿子扶起来,可刚迈出一步,连手都没碰到儿子的身体,又被一股劲儿往后推了一把。

身后的墙再次发出声闷响,程声妈不再敢乱动,倚着墙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妈给你去叫护士吧?我扶不动你。”

地上躺着的程声彻底不动了,单间病房里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很久过后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些,只不过看天花板的双眼仍旧发虚,但好歹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地,他哑着嗓子对妈妈说:“没事,再缓一缓就好了。”

“那……”

他连头也没回就知道妈妈想问什么,先一步说:“刚刚想去窗户那边,可两条腿怎么也动不了,忽然觉得自己是只会拖累别人的废物,没忍住。”

靠墙的女人眨了眨眼,像是要哭出来,但到底也没流出眼泪,只是一个劲儿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见儿子不回应,她想去外面叫护士来,可她被程声接二连三的反应吓得哆嗦,身体已没法听自己指挥,刚一挪脚,紧跟着两条腿软下来,整个人哐地一声摔坐在医院地板上。

听到人摔倒的动静,同在地板上的程声动了动脖子,可目光刚触到另一边的妈妈就强硬地扭过头去。地板上的女人除了来院第一天再也没化过妆,此时头发乱蓬蓬,盖住一侧脸,那之下露出的半边脸透着疲乏的蜡黄色,和以往学校里给学生讲课的精干形象天差地别。

程声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撑在地上的手哆嗦着抹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他吸了吸鼻,对着空气说:“妈,我刚才没什么意识,不是故意推的,对不起。”

妈妈“啊”了一声,眼眶用力得发红,她把散在眼前的头发捋到脑后去,没指责儿子,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妈知道,没事,医生不是说在慢慢变好吗?没事……”

程声再吸了吸鼻子,把脸转向白墙,不再说话。

妈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撑着床边,一只手想去拉程声,但她拉不动,脚又崴了一下,这次彻底没法凭自己站起来。

这样混乱的情景,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居然是一直以来联络的张沉,她坐在地上,胳膊伸上床乱抓一番,终于抓到手机,拨了个号,听对面漫长的嘟嘟声,等终于接通才大松一口气,尽量用不算太狼狈的语气朝对面说:“小张,你在路上了吗?阿姨扶程声的时候摔倒了,现在我俩都没法动,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对面人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传来阵引擎发动声。

挂断电话时程声妈妈发现自己刚刚的急躁已经消失干净。

他们两个人在地板上待了半个小时,病房门紧闭着,走廊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间病房里的人此时在哪种境地。

在究竟叫不叫护士这个问题上程声妈妈犹豫了很久,她难以忍受自己这样的人毫无形象地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护士来,嘴巴开开合合只喊了一次,还因为声音太小没被人听到。就在她终于克服心里那关,正酝酿着大声喊护士时,一旁的程声却先一步制止她:“千万别喊护士医生来,他们会以为我情况又严重了。”

她没辙,怕程声受刺激,不敢逆着他的意思来,不过说到底还是出于对正赶来他们这里的人的信任,最后也没再喊外面的护士。

过了不知多久,门口终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一开,当头一股寒气,张沉刚从停车场一路跑过来,身上的风雪味还没散,在室内暖气房里格外明显。

看到来人,程声妈妈终于安下心来,程声却捂着脸转到另一边,不想让张沉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张沉额头上还有刚刚跑出来的汗,他没管,先把程声妈妈扶起来,让她靠在陪护的那张病床上,再回头把地上的程声三两下抱回他自己那张病床。

程声始终低着头,不想让张沉看到自己的表情,可张沉像是真正生气,明明刚跑出一身热气,周遭气压却低得不像话。

他凑到程声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语气不好,“为什么不叫护士?”

对面没回应,他又转头去程声妈妈那边,重复了一遍:“阿姨,为什么不叫护士?我跟您说过多少次,做不了的事交给专业人员来,他是病人,没有判断力,您不能听他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小辈教训,面子上挂不住,她歪过头去,不答话也不看张沉。

张沉像往常那样把外套脱了挂在椅子上,随便拿起瓶水喝了一口再放下,走去病床前,一只手搭在程声肩膀上,警告他:“你这样别想提前出院,我等会儿找你的医生,一五一十告诉她你的情况。”

程声低着头听,像个犯错被教训的小孩,这件事明晃晃是他又做错了——明明怨恨自己,到头来却扰得妈妈和张沉一起不痛快。正当他思考自己该怎样道歉时,身体却忽然被人一把圈进怀里,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箍得有些喘不过气,不知所措地把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不断磨蹭。

等回过神,他发觉张沉抱自己抱得这样紧,身上还有外面的气息,于是把手伸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当作安慰,又像往常那样凑在他衣服上闻了闻他的味道。

再移开脑袋时,程声看到张沉背着他的妈妈往出走,临走前他告诉自己要带妈妈去隔壁综合医院看刚刚的摔伤,还警告自己不要起歪心思。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等张沉离开后,他的医生忽然推门进来,朝病床上的程声说:“你爱人刚刚来找我好好聊了一次,我们下午的治疗改成心理咨询,明天再系统检查一遍。”

作者有话说:

妈妈给程声读的诗是张枣96年写的《云》

沉入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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