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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6以后是独立音乐人(1 / 1)

第6章6以后是独立音乐人

再回到病房后,张沉发现程声正趴在窗户上看街景,只留给他一个孤零零的背影,从门口看去好像一身骨头在病号服里晃荡。

听到开门动静,程声立马回头,刚刚还挂着落寞的脸瞬间变得笑吟吟的,他三两步走到自己病床边坐好,伸手招张沉来他对面。

外套上还残存着些外面的寒气,张沉把外套脱下随手挂在凳子上,走去程声面前,问他:“怎么了?”

程声抓起面前一双手,摸了摸上面的茧,拉着它在空中来回荡起来,等玩够了才状似轻松地说:“跟我妈打了通电话,你和她轮班来医院吧,周末你们不是要排练和演出吗?周五周六周日你就别来医院了,我妈说这三天她来医院住。”

张沉没被他这番轻松语气骗到,一口拒绝道:“不行,早上你一个人没法起床,你妈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没那么大力气照顾你。”

听到这话,程声再紧了紧手上的力气,没气馁,一边晃着他们俩的手一边仰头求他:“不是还有护士吗?全封闭病房里那些比我还严重的人不也每天挨个被护士拖起来?医院里你有什么不放心?肯定不会出事,况且我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待在我这里,你要是同意跟她换班她得偷着乐。”

说这话时程声语气轻松,眼里全是笑,只不过一张脸惨白得厉害,嘴唇干巴巴,说出的话像在演戏。张沉低头观察到他一幅强打精神的模样,早猜到这人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抬手替他整了整头发,说:“可我在这里还能帮你分摊些公司里的事,我走了谁替你处理工作和转达消息?”

程声啧了一声,一只手挣开来,打了打张沉的手,不满道:“这点小事也担心?你可别看不起我妈,我妈脑子比我强,最近她们学校没她什么事,她怕自己脑子生锈,巴不得来我这找点新鲜事做呢。”

张沉才不信,说出一句“不行”便伸手在他头发上拢起一撮来玩。

程声晃了晃脑袋,主动把头发往张沉手里送,“我妈你都不放心,你还放心谁?”

张沉说:“我只放心我自己。”

“医生呢?”

张沉说:“医生勉强可以信。”

程声又问:“那我呢?”

“你不行。”

程声“啧”了一声,强词夺理道:“那我可治不好了,你都不信我。”

刚说完,病房门一如程声期待的那样响起来,门外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脖颈被羊绒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稍有些疲惫的脸。她手上拉了一只行李箱,崭新的,比程声这几年所有衣服加起来都要贵,被她一同提在手中的还有一只不锈钢保温桶,里面大概盛着家里煲好的汤。

程声妈对张沉的观感复杂,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漠视,却也始终无法主动,进门后她朝张沉点了点头,表示一个适当的招呼后便不再和他有别的交流,一心围着自己儿子转。

看到程声妈妈拎着行李箱出其不意出现在病房,张沉警告性地瞥了眼程声,却发现他不躲避自己的目光,反而理直气壮,昂着头朝自己嘿嘿直笑,甚至装模作样地向刚进来便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的妈妈喊:“妈,张沉为了陪我工作都不要了,您就每周替他几天吧。”

听到这话她停下手头的动作,回头自下而上打量张沉一番,但很快转去堵自家儿子刚刚那番不孝话:“你是我儿子,怎么能说妈妈替别人照顾你?”

“您又挑我刺,我从小不就这样?不会说话。”程声从床上移下地,蹲在行李箱旁帮妈妈一起整理。

里面基本是妈妈打算常驻在医院才带来的日用品,唯独一层堆着几个大牌包装袋,程声看了一眼,只以为这些是妈妈带来的换洗衣服,没费心思拆开来看。

张沉看这对母子慢腾腾收拾行李的身影,跟他们一同蹲下来,挨着程声说:“医生说按照你现在的情况看,还有半个月就能达到出院标准,但凡时间再久一些我都不会由你这样胡来。”

这是终于同意了,程声停下手里动作,侧头看张沉,信誓旦旦向他保证:“我肯定好好治疗,我妈在这里陪我,你不用担心。”

张沉知道他在努力扯淡,却没法跟一个病人比拼谁拗得过谁,最终只留了一个以防万一的心思,趁程声去卫生间的间隙把程声妈叫到病房外,给她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公事公办对这个家长辈的女人谈她儿子的病情:“每天早上医生查房前那段时间是他抑郁发作最严重的时候,身体没法动,如果你扶不动他一定要叫护士来扶,如果你感觉他有一点自残苗头,哪怕一丁点也要第一时间通知护士,他自残的时候没任何理智意识,越打越上瘾,普通人根本拦不住,一定叫护士和医生拦。”

程声妈妈一直沉默着,等张沉一件件交代好,才缓缓开口,可刚说出一句“小张”,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无论如何也没法继续说下去。

他们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张沉背对着窗,正好把此时程声妈妈的表情全看进眼里,她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白发,夹杂在原来一头妥帖的乌发里,松垮的眼皮耷拉着,原先透亮的眼珠也黯淡下来,看任何东西都仿若没有焦距。

程声妈心如死水的表情让张沉不得不想到另一个女人,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竟有短暂一秒的怅然,不过这股郁结已久的怅然很快被理智压下去,张沉把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挪走,最后对她说:“程声有任何情况随时打给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张沉回了趟录音棚,打算把下周六演出的两首曲子再排练一遍,顺便录一版新歌找找感觉。

老刘载着七媛早早来门口等他,七媛一脸憔悴,没带妆也没喷香水,整个人裹在一件纯黑色大衣里,见张沉从车上下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抬头瞥了他一眼就低下头不再吭声。

最开始排练的歌是他们在酒吧音乐节演过上百遍的老歌,早已经熟得有了肌肉记忆,按理说绝不该出现任何闪失,可七媛不知怎么总出岔子,要么打得有点晃,要么好几处镲没给到,全是不该搬上台面来的低级错误。

前三遍张沉还算有耐心,喊停再重来,可直到第四遍这首早烂熟于心的歌竟还没合上,张沉不想再浪费时间找不痛快,把吉他撂在一旁的沙发上,去电源处挨个拔了乐器音箱的电线,又一个人走去冰箱拿出瓶可乐拧开,什么多余废话也没说。

老刘同样觉得排老歌排到这种糟心程度实在离谱,眼见张沉靠在沙发上喝可乐,约摸着他的耐心已经快被耗光,忙打圆场,隔空向张沉喊话:“七媛这状态肯定没法上台演,不然我们临时借一个鼓手?上次血白鸽键盘生病的时候他们不是借你过去弹了一场么,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老刘把自己那只拔了线的贝斯撂在地板上,呼哧一声就地坐下,他在不寻常的两人中间扫了一来回,见没人回应自己刚刚的建议,急得脑门冒热汗,又说起新主意来:“不愿意外借也行,那我们抓紧时间改一版编曲?周六把鼓去掉,整体听起来轻一些,观众没准觉得挺新鲜。”

张沉靠着沙发没动身,直直问套鼓后呆坐着的七媛:“你还能打吗?打不下去我和老刘临时改一版编曲,现在给我一个准话。”

听到张沉发话,一直没表情的七媛终于有了些反应,只不过动作看起来钝得很,眼神也没什么焦距,她随手揉了一把头发,嘴张开又合上,像是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开开合合好几次终于吐出一句话:“你们俩重新改一版吧。”

张沉没什么意见,点着头说了声“好”之后不再说话。气氛这样诡异地僵持着,最煎熬的还属局外人老刘,他被这两个人逼得脑瓜子疼,默不作声挨在张沉身旁坐下,瞥了眼不远处仍坐在套鼓后没动的七媛,小声问:“是不是你俩又吵架了?每次你俩吵架她就这样。”

张沉说:“这次比你想象得严重。”

老刘耸耸肩,没当回事:“她哪次不是要死要活的?后来还不是又和好了?”

可他刚说完,一直在原地没动的七媛忽然站起来,眼睛不看他俩,话却是对着他们说:“我们晚上一起吃顿散伙饭吧,下张专辑我就不参与了。”

老刘本还愣着,但视线扫过其他两人一来回,又扫过满地乐器电线一来回,他忽然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还是得来。”

晚上的散伙饭进行得出奇平静,这几年他们三个几乎要拿散伙当口头禅,时不时牵出来溜溜,大阵仗哭过闹过,可不出一周,每次的始作俑者七媛便挨个给他俩道歉。

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散伙如同散步般平常,没有铺张的离别宴,没有人抱着哭作一团,三个人都很冷静,一路上没人展示自己的表达欲,默契地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顺着大道走到熟悉的大排档,临时决定就把散伙饭安排在这里。三人在塑料棚下落座,向老板要了扎啤烧烤,挨着布了层油的桌子碰杯,如同每次演出结束后的最简陋的庆功宴。

老刘喝得最猛,醉醺醺的脸上布满红晕,眼睛一只死瞪着,一只无可奈何地闭着,他拉着张沉絮絮叨叨很久,从国际局势聊到动漫新番,最后才愤愤说起他们的音乐来。

“咱们做的这些东西,虽然一直是入不敷出的赔本买卖,虽然圈里人嫌咱这无词曲神经又装逼——他们懂个屁!”老刘打了个酒嗝,顶着一张上头的猪肝红脸揽上张沉的肩,大着舌头说:“但你哥们我懂,心血最遭不得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坏,我懂——”

说到这儿,他歪歪扭扭从凳子上站起身,酒也不喝了,嚷嚷着:“要百花齐放,我们就是百花中最小最营养不良那一朵,但他们的版图里也离不开我们不是?”

张沉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老刘“哎”了一声,哐哐点头:“我知道,刚才扯远了,但我都知道,你那玩意儿,不是为自己也写不出来,我又不是傻子!七媛那么傻肯定也都知道。”

他是真醉了,口中话很快变成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呓语,没一会儿,他连话也不说了,直直倒在桌上打起震天响的呼噜来。

张沉酒量好,几瓶下去和平时没多大区别,他给老刘老婆打了一通电话,报上地址,让她来领人。

没过二十分钟,一个短发女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大老远便摇着胳膊跟他们打招呼。她跟张沉一起把人抬上出租车,随口问起几句近况,临走时不忘摇着车窗和他们道别。

再返回来时只剩张沉和七媛两个人,七媛一直望着远处发怔,既不说自己要回家,也不和张沉说话。

大排档里到处闹哄哄,唯独他们这桌安静得不正常。七媛开了一瓶啤酒,仰着脖,对瓶吹下一整瓶,不出一分钟就满脸通红,她拍打着热腾腾的脸颊泄火,面对空气说:“张沉,你可真有两下子,哪方面都是。”

这话使张沉今晚第一次笑起来,没认同也没反驳。

七媛又说:“千万别愧疚,乐队这么多年,反正全是你出钱,我俩岂止是没亏,简直是为自己的爱好找了一个冤大头啊!”

张沉说:“想多了,我没愧疚。”

七媛咯咯笑起来,笑完便扑通一声倒在面前的桌子上,歪着脑袋看张沉喝酒。

看着看着她想起他们来北京第一年冬天,那时张沉已经剪了头发开始读研,可浑身上下仍然没一点好好学生的样子。这件事从大学时开始困扰她,几乎困扰她整整七年——谁都知道张沉永远是他们系第一,但为什么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好学生气质?

后来想想,这件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该因为屁大点事对一个人产生好奇。

她没像张沉一样考上研究生,却只因为这一点好奇,也许是别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她拒绝了省会的工作机会,心甘情愿跟着乐队做北漂。

那时她在排练室附近租了一个地下室住,一边和乐队排练一边找工作。有一次,她正抱着鼓垫练习,头顶的灯突然响起尖锐的滋啦声,没两秒便毫无预兆熄灭了。七媛怕黑,隔壁还有对情侣抄家伙打架,满屋砸东西声和连篇的脏话,她在黑暗里怕得快哭出来,手忙脚乱找手机给张沉打电话。

她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还不到半小时外面就响起敲门声,一开门,张沉站在走廊灯泡下,肩上扛着架梯子,一只手还拎着只老工具箱。地下室走廊廉价的白炽灯打在他身上泛起层光,七媛看了他一眼,手忙脚乱为这个来救急的人让出一条路。

路上她问:“你哪儿来的梯子?”

张沉把梯子架好,利落地上去,拧着灯泡对底下的人说:“在你家门口小卖铺大爷那里借的,等会儿还要给人家还回去。”

七媛在黑漆漆的出租屋里仰着头,凭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正在给她修灯泡的张沉,张沉对修理这件事出乎意料地熟练,可还不容她细细琢磨这人为什么这么熟,头顶灯绳忽然咔哒一声,紧接着整个屋子大亮。

突入其来的强光像道危险信号,七媛刚想说句“操,张沉你他妈真迅速”,可这句感叹还未出口,她仰头看见坐在梯子上的张沉,五官表情全被淹没在头顶光线里,唯独轮廓上笼着一层光。她的心跳得咚咚响,毫无预兆,那句“我操”一直卡在嘴边,最后被她活生生咽回肚里。

七媛想起这些快要入土的陈年旧事,趴在大排档的木桌上忽地笑了,笑着笑着甚至呛了自己好几口,于是她又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眼眶因为用力被激得充血,又疼又酸,她只能不断眨眼。没一会儿,一道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把醉醺醺的脸衬得清醒几分。她没喝多少,思维和平日里一样清晰,视线模糊只不过因为眼里蒙了层眼泪。她趴在桌上歪过头,看旁边正在喝啤酒的张沉,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想装醉做点这么多年不敢做的事当作了结。

那只手慢慢靠近张沉的脸,却怎么也不敢触碰上去,她来来回回好几次,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最后一次”,可还没碰着就被旁边的人逮住手腕。

张沉把酒杯放在桌上,拨开她的手,自然得如同本能。他站起身,从包里找出钱包来,对仍趴在桌上的七媛说:“最后一顿酒也喝完了,把你送回家后我得回录音棚改编曲,明早还要提前去医院替程声妈妈的班。乐队散伙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联系,到此为止,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说:

突如其来的感慨,张沉还是对自己最狠,对其他人都还算麻麻

沉入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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