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住院
程声办的是半封闭式住院,医院允许家人朋友探望陪床,允许他白天用手机电脑,但一切尖锐物品全在第一天被没收了去。那时他刚换好条纹病号服,医院工作人员当着他的面把行李箱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在行李箱夹层里搜出一把开过锋的瑞士军刀、一把普通水果刀和几支钢笔。护士早对这些被拿来自残的尖锐物件见惯不惯,熟练地把这些东西扔进密封盒里,拿温柔语气警告程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告诉我,但不要起自残的心,会被绑起来做电休克。”
程声耷拉着脑袋,望着护士手中盒子里被没收的刀和笔乖乖点头。
护士正讲注意事项时程声忽然接到一条短信,他刚瞥一眼就表情大变,原先那副恹恹欲睡的表情全消失,下一秒就披着外套冲出门,直往走廊尽头的窗边跑。
护士见这人连句招呼也不打就像个亡命之徒一样往外跑,急着跟在他后面喊:“刚刚交代的注意事项还没说完呢!”
她跑到阳台上,终于抓到正对着电话嘟嘟囔囔的程声,喘着气在他背后说:“程先生?我们明天要做一个全身检查,排除一遍器质性病变的可能。”
刚说到一半护士就见这个奇怪的男人急着把手机挂断,他迷茫地看了护士一眼,很快皱着眉转过头,两只手在手机上打打删删,发完一条短信才再次回头看向她,“不好意思,刚刚有急事,麻烦您再说一遍。”
“没事没事。”护士也跑得大喘气,一边捋着气一边带程声往回走,路上嘱咐他:“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做一个全身检查,排除一遍器质性病变的可能性,记得早上起床之后不要吃饭不要喝水,我们要化验。之后一个月除了服药之外还需要进行生物反馈治疗和脑电治疗,脑电是无创的,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护士腾出只手在自己耳后那片位置给程声比划脑电怎么做,“粘在这,不疼的。”
程声点点头,回屋挨着床边坐下,昂起脑袋仔细听护士讲接下来一个月在这里的注意事项,听完又见她从手头抽出张单子递给自己,“认知能力测试,这个选做,有兴趣可以填一下,住院期间我们另外安排。”
她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人,frank风尘仆仆赶着点来看程声,手里提着箱牛奶水果,前脚刚踏进门就听到护士最后一句嘱咐,把东西放上桌后问护士:“我是他朋友,能不能再讲一遍注意事项?我平时可以监督他。”
护士抱着密封盒,里面装着刚从程声行李箱里没收来的刀和笔,她没意见,认真再重复一遍,这遍frank比程声听得更认真,时不时指点程声几句,口头没个正经样。等送走护士他凑近程声的病床,神秘兮兮地说:“原来你这病已经到这么大阵仗才解决得了的程度,怪不得之前只吃药效果不够呢。”
程声坐在自己的单人病床上,拍打着自己两条腿警告frank:“记得咱们说好的事,要是张沉来问你,你可不能被他骗得松口说实话。”
frank啧了一声,“我怎么可能被他骗,就你才会被他蛊惑得神魂颠倒的。”
送走一身业务的frank,程声独自一人在床上躺了些时候,头顶的天花板、周围的墙皮全是纯白色,看久了瘆得慌,他还没躺够一小时就有些心慌,缓缓爬起来,趁着八点半以前还能用电脑,强打着精神处理了几个前些天余下的工作,直到八点半准时上交手机电脑,栽进床里睡了一个安神觉。
第二天程声跟着护士做了全身检查,一上午时间全耗在这地方,所幸结果出奇得好,医生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下午程声见了这一个月负责他的医生,和那天门诊的女医生是同一个人,她一见到推门进来的程声就仰起头朝他温柔地笑:“感觉怎么样?”
程声八成是全院最希望快些治好病的病人,精神气奇佳,浑身上下写着积极配合治疗,刚一落座就朝对面医生大喇喇地笑:“挺适应的,希望快点好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谈了些疾病方面的基本知识,程声知识面广,医生讲一句他能延伸出十句来,两个人聊得愉快,聊到中间甚至跑偏到疾病预测和计算机的交叉融合去,程声靠着椅子,仔细观察对面女医生一张一合还带笑的嘴唇,心里估摸着她在有意顺着自己来。
聊到后半段,医生开始一点点挖他的过往经历、父母年轻时的状态,程声敏锐得很,一听话头已经了然,可他仍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煎熬,两只瘦棱棱的手在病号服上不断扯拽着,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对面的医生发觉到他不对劲,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喝,趁他缓一缓的间隙安慰他:“慢慢来,别着急。”
这样慢条斯理的话的确使程声缓下来,他咕噜噜把一整杯水喝干净,揉了几下眼眶,正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对面医生问:“讲讲你在国外读书时候的事吧。”
刚缓下来的心又吊起来,这个要求让程声忽然有极大反应,比刚刚严重得多,他腾地站起身,连带空杯子也被撞倒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掉去光秃秃的地面。
清脆的掉地声让程声回过神,原先僵直的肩骤然垮下,他两只手撑着桌子,心里不断重复对自己说该面对的事总要面对,强打着心里的抵触,让身体缓缓回归座椅。
“我读研究生那些年从来没有出去玩过。”
这句话说完程声咽了咽口水,迷茫地看向对面的医生,医生给了他一个象征鼓励的眼神,程声猜测她的意思是:多出格的经历我都可以包容。
程声不再看她的脸,把目光移向面前的桌面上,鼓起勇气再次开口,讲他那些算不得陈年的往事,讲他读书时待的那座城市:“我住的城市以前是个钢铁工业城市,它总让我想起我伴侣的家乡,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和一个混血住在一起。我的室友比我活泼得多,他总去外面游山玩水,还试图说服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他开车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洛杉矶度假,回来给我描述海滩多漂亮多美好,撺掇我多看看大自然。他见大自然对我没有吸引力又转去别的方向,说他前段时间去百老汇看了一场狮子王,上千个座位全满,让我一定去看看。但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就在匹兹堡那间破旧的小公寓里学习学习学习,我是学计算机的,做我们这行遇见bug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程序跑不起来我就要崩溃,神经病一样扒在电脑屏幕上,从满屏密密麻麻的代码里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看得太久我眼睛也花了,生理性想吐,于是我再跑去卫生间大吐一通,漱口洗脸完后再回来接着做。第一年我在一门课上遇到我的恩师,他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资源,我跟他做了一段时间项目,实际上我在实验室里并没有出多少力,但他却把我的名字加在一作里。他说我很适合做学术,我没有听,我还告诉他中国现在发展得像火箭一样,遍地机会,我想毕业就找工作,积攒些经验回国创业赚钱,说完后我看到他眼睛里全是可惜,那时候我就该意识到我可能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无论多谨慎,我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对面的医生认真听他说话,从不打断,只有程声抬起头来看她时她会给一个鼓励的眼神,再温和地给他那些过往经历丝丝缕缕作分析。
短短一个小时里程声已经对她产生莫大信任,他还讲他的家人,讲小时候带领的那帮孩子们,讲爸爸多担心自己一个人怎么在国外生活,“我爸总给我写跨洋信,但我一次也没回过信,他知道我精神状况不好,怕我死在美国,托一个同样在美国读书的朋友儿子来找我。那个人我认识,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害天害地,他是我最忠实的一个小跟班,我带他爬树爬烟囱,他在树杈上往下看时总要吓得尿裤子,我坐在另一棵树上大笑着朝他做鬼脸,嘲笑他是胆小鬼。他来找我那天身边跟着一个锥子脸的漂亮女朋友,两个人穿得气派得不得了,挎名牌包戴几十万的表,而我灰头土脸,像一个从贫民窟里跑出来的人。我打开门时看到他俩惊讶的表情,那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第一句话就是,程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有我的伴侣,你想听吗?”
医生点点头,盯着看他干燥出血的嘴唇看,递给他一张纸巾,转身重新为他接了一杯温水。
程声昂着头,丝毫不惧头顶的光线,他眯着眼看天花板,等医生重新坐回对面,再断断续续地开口:“我的伴侣,我爱他又恨他,最开始恨他把我忘记了,后来又恨他记性那么好。你知道吗?我为了让他不忘记我攥着钢棍在他脊背上砸出一道疤来,可我们再见面时他却一副全然不认得我的样子,我以为是他受过的伤太多,区区一道疤不值得他记十年。可后来我在他录音棚一间房里发现他的秘密,那时我们已经同居了,我拿着他家钥匙去找前一段时间落在那里的东西,无意间闯进乐器室隔壁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密不透风,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我对我伴侣总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所以在屋子里逛一圈后我不受控制地打开房间一角的大柜子。那个木柜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摆着一封录取通知书、一个生锈的收音机、许多老磁带老碟片,正中间躺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精致包装盒,我又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我打开那个包装盒,里面躺着一支鼓棒,鼓棒旁边是零零散散的女人发夹。”
说到这里,程声的嘴唇难以克制地哆嗦,但这在心理干预治疗里再正常不过,程声自己也知道,重重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平缓下来,接着说:“他没忘,连我伤害他的事也没忘。”
跟医生谈过后程声的状态好了许多,顶着双大肿眼从门口出来后还有心思和护士开玩笑,领着他的护士看他状态这样好,感慨:“你可算是这段时间最听话的病人了。”
程声笑:“我想快点把病治好。”
回去路上他经过一间双人病房,刚走近就听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声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大喊,程声在门口站定,好奇地往里看,看到里面一个彪形大汉被几个男护士按在地上,他不断抽搐的手里紧握着一根折断的牙刷,牙刷和他的胳膊上全沾满血,窗外的阳光笼着地上不断抽搐的男人,程声跟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无意中对上眼,看到他挤着眉毛朝自己瞪眼,嘴里咿咿呀呀喊着给我一个痛快。那双眼睛里满盛着某种渴望,可怕的是程声看懂了这样的眼神。他惊慌失措地转头,慌乱之中竟在平地上凭空绊了一大趔趄,可还没摔在地上就被负责他的护士强硬拉扯着往病房里拖。
回房后程声不断回想那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想他那双盛着某种渴望的眼睛,想到一半时他感到后怕,他怕自己刚有好转就被病友影响到归零。
这天晚上实在难熬,手机电脑全在晚上八点半时被护士没收,负责他的护士如同管犯人的狱长一般监督他吃饭吃药喝水,等这趟流程全结束才提提踏踏往自己值班室走。
屋里只开一盏暖黄小灯,程声大字型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实在难熬得厉害就用尽全身力气蹬被子踹桌子,搅得整间房叮咣响。
没一会儿护士就被他这阵动静招来,她苦着脸推开门,看程声一见自己就安静下来,没说什么指责的话,在屋里巡视一圈发现他没有其他自残行为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安慰他一会儿又回到自己值班室。
快十二点时程声偷偷摸摸溜到楼道里,才两天他就被这个狭小的密闭空间几乎逼疯,怎么也不愿在自己单间卫生间里上厕所,借着去楼道尽头上厕所的理由在楼道里来来回回溜达好一圈才回来。
楼道里装着声控灯,程声把地板踩得一阵阵响,路过其他病房时他听到哐哐的撞墙声,心里猜测里面的人大概因为自残工具全被没收,最后只得用这种方式排解痛苦。
他对这些事没什么特别看法,他太清楚把所有东西憋在心里的难熬,只觉得能排解当下痛苦即是好事。
程声没多想,溜达着回到自己病房门口,正要开门时忽然察觉不对劲,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光顺着门缝溜出来,他在门口僵站了好一会,回忆刚刚溜出来时漆黑的病房,没贸然进去。
身上的能当武器的东西早被没收干净,程声战战兢兢弯腰脱下一只拖鞋,把门推出一条窄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往里窥探,房间里的白炽灯倏地一下亮起来。
程声被忽如其来的强光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刚转过头打算扯着嗓子喊护士,却听见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程声。”
程声瞬间僵在原地,他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却怎么也没勇气回头。
后面人也不说话,似乎专等他主动开口。
两个人在夜里僵持着,没几分钟程声身上挂着的病号服就被刚冒出的冷汗浸湿一片。再过几分钟,他终于有勇气转身,低着头把面前的门慢吞吞拉开。
敞亮的屋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张沉靠在他床头,手里拿着他的诊断书和这两天做的功课笔记,直直望向愣在门口佝背倚门的程声,抖了抖手里几页纸,问:“躁郁症?十年病史?”
见程声既没动作也不答话,张沉点点头,又问:“腿上是你自残留下的伤对吗?前段时间怎么加班也不累,晚上一直缠着我是因为在躁期?”
程声僵硬地点点头,刚打算张口解释什么就听对面张沉说:“我以为我的罪快赎完了,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