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旌旗招展,大都督丁列全身披挂,在神武卫官兵的护卫下出了东京北门,谅山君黎宜民的车马也在其中。
杨牧云一身鱼鳞甲,头盔上盔矛的红樱迎风飘动,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好不威风。丁煜也顶盔掼甲,一扫往日的纨绔之风。
过了升龙江后,队伍一路向东北,逶迤前进。丁列此次出京北巡除了贴身百余护卫外,就带了杨牧云神武卫的两所人马共一千人。
大队人马行进得并不快,正午时分到了北江路首府慈山府。
慈山府不大,但由于是京北重镇,所以驻扎着一卫兵马。大都督的到来,惊得北江路宣抚使、慈山卫都统制、慈山府知府一齐出迎。
丁列本不欲进城,但考虑到黎宜民在军中,便令神武卫兵马留驻城外,自己率领贴身护卫和黎宜民在慈山府一众军政大员毕恭毕敬的邀请下入了城。杨牧云本来是和所部驻扎城外的,但大殿下说他一路辛苦,极力相邀他入城,当然,和他一起的还有丁煜。
慈山府最大的酒楼万鸿居酒楼今天热闹异常,因为很少有这么多军政大员到此,老板使出浑身解数招待今日来的贵客。
一时间酒楼里觥筹交错,喧哗声大起。
由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大殿下和丁大都督身上,杨牧云这里冷清得很。他一时觉得无聊,便信步走出了酒楼。
路面上的行人不多,街道也不甚繁华,杨牧云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拐入了一个小巷。
前方,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一个小院中飘来。一种亲近感油然从他心头升起,使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湖州府学,和一众莘莘学子饱读文章。
他走到院门前止住了脚步,仔细聆听里面在朗读些什么。
“盖闻仁义之举,要在安民;吊伐之师,莫先去暴。惟我大越之国,实为文献之邦......”
此文杨牧云闻所未闻,感到一阵新鲜,一句惟我大越之国,定是安南文人所写的文章。不过后面的文句让他听得暗暗皱起了眉头,“狂明伺隙,因以毒我民;恶党怀奸,竟以卖我国。焮苍生于虐焰,陷赤子于祸坑。欺天罔民,诡计盖千万状;连兵结衅,稔恶殆二十年......”这分明说的是永乐年间太宗皇帝派兵征安南的往事,明军应安南黎民之请讨伐天怒人怨的胡一元胡汉苍父子,兴的是仁义之师,怎么被恶毒攻击成这样?杨牧云心中不悦,正要转身离开,忽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两个十一二岁少年的脑袋。他们东张西望了一番,正要推门欲出,见到一身披挂的杨牧云,不禁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门板“哐啷”一声发出了声响。
杨牧云见了不禁莞尔,这种场景他再熟悉不过,无论在哪个地方,不愿意听先生授课而逃学的学生比比皆是。自己也曾在无聊之时和几位同窗偷偷离开学堂去外面游玩。
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威严的声音高声叫道:“阿照、阿栗,你们两个又要偷跑出去吗?”
院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位年约四十,相貌清癯教书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刚要开口训斥那两个逃学的少年,抬眼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杨牧云,微微一惊,朝他拱手施礼道:“不知军爷因何到此?”
“唔......”杨牧云垂首看了一眼身上穿戴的铠甲,向那教书先生笑了笑,“本官只
是散步到此,听到有人读书便驻足听了一会儿,先生勿怪!”
“哦?”教书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莫非军爷也读过书么?”
杨牧云点点头,“经史典籍俱皆涉猎一二,不过在先生面前,未免贻笑大方了。”
教书先生眼中的异色更浓,看杨牧云的穿戴应该是员武将,而且年纪不大,但说话文绉绉的。武将里出个读书人真是太罕见了。
“哪里哪里,”教书先生脸现敬意,“若是军爷有兴趣的话,不妨随草民到里面一叙。”
“先生正在教书,如何能够打扰。”
“无妨无妨,”教书先生笑道:“学生们也累了,正好让他们休息休息,军爷,里面请!”
“先生请!”杨牧云见他盛情相邀,只得应允。
这个学堂共两进院。教书先生把杨牧云让到了里面屋坐下,便呼唤僮儿上茶,或许从来没见过一个将官能够到此,学堂里的学生都感到新鲜,纷纷聚来观看。
“这位军爷好年轻,”有人道:“他是与先生相熟吗?”
学生里不乏十八九岁的人,见到杨牧云时更觉惊异。
“本官杨牧云,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杨牧云坐定后问道。
“草民付梓晋,见过杨大人。”教书先生微欠了欠身。
“本官孤陋寡闻,方才听学生在读一篇文章,不知是何人所作?”杨牧云问道。
“杨大人没听过吗?”付梓晋微感惊讶,这位军爷也自称是读书人,怎会没听过这篇文章,便道:“这是当代大儒,先丞相抑斋先生所作的‘平吴大诰’,大人真的不知道?”
杨牧云摇摇头,又问:“抑斋先生是谁?”也难怪他不知晓,他本明人,安南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又如何知道?
付梓晋更奇怪了,拈着胡须说道:“抑斋先生就是先王驾下丞相,因功被封为冠服侯的阮廌,他是开国功臣之一,在我大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现在已告老还乡,这‘平吴大诰’是其生平得意之作。凡我大越的读书人都能朗朗上口。”
“呃,”杨牧云含糊了一声,“不知这‘平吴大诰’里讲述的是什么?”
“暴明无道,”付梓晋慷慨激昂的说道:“借我大越内乱而占我疆土,虐我黎民,凡有志之士无不奋起反抗。抑斋先生作的‘平吴大诰’唤起我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驱逐暴明,还我河山......”
听他讲得滔滔不绝,杨牧云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大明太宗皇帝本无意对安南用兵,是陈天平效法申包胥哭于帝阙,求天子出兵讨伐谋朝篡位的胡氏父子,太宗皇帝应天从人,出兵解民于倒悬。大明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安南百姓得知王师到来,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最后胡氏父子被擒,胡朝覆灭,太宗皇帝使人遍寻陈氏子孙不得,这才应了安南耆老们的请求,安南本是中国地,地入中国。”
“你......你胡说什么?”付梓晋瞪大了眼。
“非是胡说,”杨牧云继续说道:“安南本是荒芜之地,是秦始皇南征,置桂林象郡,才开始通化,之后千载,安南始终奉中土为天朝。岁币上贡,莫敢不从。礼制衣冠,具慕华夏。就连文学典籍,也与中原一般无二。自唐末大乱,海内鼎沸,交
趾趁乱立国,至大明太宗皇帝时,已四百余年。太宗皇帝兴兵除乱,安南重归大明,乃是盛举,如何成了暴明?”
付梓晋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杨牧云所说句句是实,安南与中原本为一体,大明军队入安南,也并不是无道。可这位年轻的将官,怎么口口声声为大明讲话。
杨牧云的一番话让周围的学生听得颇为新鲜。
“我们大越真的本来就属于中原吗?”一名年纪较小的学生说道。
听到学生们议论起来,付梓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又不能张口指斥,遂冷笑一声,“大人如此为大明张目,贬损我朝,似乎不妥吧?”
“本官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杨牧云淡淡道:“这‘平吴大诰’中辞句偏激,对恢复大明与安南的关系实为不利。先生还是少讲为好!”
“如今北边军队调动频繁,”付梓晋昂然道:“大明又要打过来了,我们读书人正要传诵这‘平吴大诰’,以鼓舞我大越的民心士气。”
“这些都是传言,”杨牧云眉头一皱,“大明军队南下是征讨麓川叛逆,与安南何干?先生不要威严耸听。”
“非是草民危言耸听,”付梓晋道:“丁大都督亲自率军北上了,这不正说明时局危难。我等读书人正该振臂高呼,为君解忧,为国纾难。”
杨牧云摇摇头,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他长身而起,见学堂里的学生带进来两位披甲的士卒。他们一见杨牧云便躬身施礼道:“统制大人原来在这里,大都督命小人请大人回去。”
这两人是丁列身边的护卫,识得杨牧云。
“本官不胜酒力,便出来随便走走,未及告诉大都督......”杨牧云笑了笑,“罢了,本官这就跟你们回去。”转向付梓晋道:“今日有幸听得先生教诲,他日有缘再来讨教,告辞!”
“草民恭送大人!”付梓晋脸色变了变。
待杨牧云走远,一名学生小声问道:“统制大人是多大的官儿呀!比知府大人大吗?”
另一个学生道:“他看起来比知府大人威风多了,那一身穿戴跟本地的军爷大不一样,莫非是从别处来的?”
“你们瞎议论什么?”付梓晋绷起脸道:“朝廷官员也是你们可以议论的?我跟你们说,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谁都不能再提,明白吗?”
“先生,这是为什么?”一名年龄较小的学生问道。
“啪——”付梓晋手中戒尺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我的话你们记住就可以了,要知道,有些话他可以说。但要是从你们嘴里说出来,那就大祸临头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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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过后,丁列和黎宜民便离开了慈山府,令杨牧云指挥神武卫官兵重新开拔了。
黎宜民默默的坐在车里,拿出一块木雕用小刀一刀一刀的刻起来,他刻得很仔细,生怕一刀下去刻坏了什么。
杨牧云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着。
“怎么,你也想试试吗?”黎宜民抬头看了杨牧云一眼。
“下官是想,大殿下刻好了能不能送我一个?”杨牧云笑笑说道。
黎宜民的脸色忽然一沉,冷冰冰的说了一句,“我雕刻的东西从来不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