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天夜里张黎自杀式袭击日军指挥所的事情,衙门是这么说的:“有乱民受奸人唆使,无视法纪,悍然携炸药冲击日军指挥所。索性,贼所携炸药乃土法私制,声势虽大,威能不足。除贼毙命外,仅伤巡守日军士兵两人,炸毁门板一扇。事虽无恶果,其性却劣,削贼首悬南城门上十日,以儆效尤。现我大清局外中立,友邦交战两不相帮,望城内百姓恪守本分,再无伤我与友邦睦邻之好。”
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看着南城门上头吊着的那颗面目全非的人头,虎子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他看不惯张黎是个仗着道家的名号坑蒙拐骗的混蛋,乃至于刚认识的时候因为一些误会,张黎确实是想让虎子死的——把他当成一个老清风附身的了。再之后,知道了张黎是团的人,虎子也算是与他冰释前嫌。以至于到后来,捉焦恩之前,在春风苑里听庆姑提起张黎当真赎走了素娥姑娘,虎子还是有些为他高兴的。
转头望,空一场。到最后,那一场动静挺大的爆炸,除了搭上他自己的命以外,什么成果也没有。他想要报复的时候,连一个垫背的都没能拉走。可以想见,要不了多久之后,人们再提起他来,应当说些“当初有个算命的想跟小鬼子同归于尽却只搭上了自己”这样的话。连名姓都是不会说,也没人刻意记得。再过上些时间,连这件事情,都不回再有人提了。
可虎子觉得,张黎其实是值得的。这个人窝囊了一辈子——哪怕虎子先前不认识他,能觉出来他就是这么个人——可临到死的时候,他硬气起来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自己媳妇儿。若当真有个阴曹地府,往来魂魄都在那里轮转的话,这回张黎应当是有脸去见她了,敢在自个儿媳妇面前说话了。
这就是打仗,这就是大清国。
虎子也曾想过,这事情要是发生在他身上,该是怎样一个景象?如果,被日本人玷污的是赵月月,当时有枪指在自己的脑袋上,自己是敢站出来的吗?敢!大不了一死!虎子心里如是想到。
可不是所有人都是他彭虎。是个人就怕死,包括他彭虎也是怕死的。没被枪指在脑袋上的时候,谁都可以说几句硬胆气的话来,但只要没到事到临头的时候,就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虎子也不敢细想,也不愿意再去想。
以前他觉得团的人英雄,不过是因为觉得他们像是从演义话本里面走出来的,“战贼寇,卫家国,取敌首级,马革裹尸”,那是怎样一种豪气?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生逢乱世,当做英豪!
小时候虎子初才学艺的时候,彭先生教给他的东西,他一学就会,一点就通。那时候他觉得世上没什么能难倒他的。直到有一年夏至,彭先生交给了他一炷香,要他用灵力困锁香的烟气不逸散,完全团在掌心里,从日出时分,一直保持到日落。
虎子没能完成。实际上,他都没等到午时,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虎子一身的灵气便已是用尽,再无分毫。那天虎子用第一次彻底的筋疲力尽学会了一个道理,叫做“人力有时尽”,知道了,有些事情不可为。那年他八岁。
时隔十年,今日路过这南城门下,虎子觉得革命党、团教会了他另一个道理。那就是有些事情,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大仙曾是“俊杰”,那日打锣的应也算是“俊杰”,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才是英雄!
这个国家病了。若是没有身边熟识的人遭逢这样的不测,甚至是以这种手段去抗争过,沉浸在“江湖恩怨”之中的虎子,甚至不觉得这句话切实。毕竟远处听得的苦难是听得的,身边的人都还好。
当初赵善坤家被灭门以及小九死的时候,虎子年纪还小,他只知道去恨老毛子,知道去恨安德烈,觉得杀了安德烈,就是给小九、给赵家上上下下报了仇了。哪怕其间凶险如何,却是值当的。现在想想,不免觉得可笑。
直到今日,虎子心性已然成熟了,不是个孩子了,再有熟识的人遭逢横祸的时候,又勾起了他的那些回忆。他才是明白了革命党、团,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无论是小九、赵家上下、张黎夫妇,乃至于安姒恩,他们不单单是被杀他们的人杀死的,也是被当今天下人杀死的。
革命党为什么同太平天国,同义和团不一样?因为他们是要治天下的病,要朝廷和洋人的命!
“洋人不驱,亡我中华,清廷不除,亡我中华。”方学斌轻声对虎子说,“现在,你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了吗?”
虎子长呼出一口气,却觉得胸腹之间那种压抑的感觉更重了一分,也不去接方学斌的话:“你曾是被通缉过,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入城,合适吗?”
方学斌笑着摇了摇头:“风头过去了就好。但就凭着那怎么看怎么不像的画像,这辈子他们也抓不了我。更何况,你师叔铁大师不是还给我乔装改扮过一番吗?”
李林塘这样的本事确实是有的,只是没传说中那么玄乎。说是做一张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之后就化作另一个人的模样,这事情实在是太不靠谱。心想想,一个七尺大汉,百又八十斤,拿了个妇人的人皮面具粘在脸上,就变做那个妇人了,可能吗?
所谓易容之术,无非是在这人本来的面貌上,稍作修改,让人乍一看认不太出来。再换上一身与身份不和的衣衫,就更是保险了。
现在方学斌就是乔装改办成了一个的樵夫的模样。破棉袄、狗皮帽、乌拉草鞋,走路的时候两手交替着揣在袖管里面,外八字脚腿微微有点罗圈,要说这是个读书的,估摸着谁都不信。
就这个走路的姿势,李林塘教了他好长时间,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千万别你打,的露馅儿了。
真如纳兰朗所言,从那日在春风苑密会,到如今不过八九日光景,太阳山寺里又添了六名重伤员。在算上团那边调配过来的,包括方学斌在内,三个帮忙照顾伤员的郎中,这就又添了九口人——对了,有两个在被抬到太阳山寺以后重伤不治,先后过世了,现在是多了七口人。可以想见,再过一些时日,太阳山寺里该是多热闹。
一天的饭食,就够赵月月和赵善坤忙活的了。虽说这些都有团供着,可虎子看着还是直嘬牙花子。要不然怎么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就是打钱。枪炮弹药这些占大头的都不说,单单就说人吃马嚼,得是多少花费?一般人家真养不起。
再联系一下纳兰朗所说团军费来源,虎子心说别是海外华人不少都倾家荡产捐了吧?
“快到了吧?”虎子问。
“前边那个茶馆就是,”方学斌点点头,“看时辰他应该已经到了,正在等咱们。”
按说像方学斌这样的,轻易不要进城为好。之所以冒险进得城来,全是因为纳兰朗之前安排下来的第四位能给人看伤的,在太阳山只有方学斌认识。而且为了保险,这人也不知道重伤员就在太阳山,要方学斌过来接他。
接头的地点在进城之前,连负责保护方学斌的虎子都不知道。眼见着是要到跟前儿了,方学斌才抬手一指茶馆的幌子。
这间茶馆不大,但十张茶桌还是有的,也没有前后堂的分别,方方正正一间屋看得通透。一面是柜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茶叶罐儿,旁边是一排三个烧水的炉子。招呼客人的就两个,从打扮和年岁上看,应当是个掌柜,带着个小伙计。
现在是申时,正是一日里有些人得了闲的工夫,茶馆里面人也不少。小伙计正在给人添水,一见有人进来了,掌柜的连忙上前招呼:“二位,喝点什么?”
“掌柜的,我们……”
“我们什么茶也不要,就是赶路口渴了,中午又没吃东西,您行行好,给我门口热水喝吧。”方学斌刚开了口,虎子立马抢着说。
掌柜的当时就变了脸色:“我说……我们这儿就是卖茶水和现成的点心的。你到我们这儿来要热水,我们烧得柴不要花钱?”
“喝什么热水,不是说要喝茶的吗?”方学斌扭过了头,一个劲儿给虎子打眼色。这可把虎子气得够呛,心说团当初怎么就选了他送名册呢?就这个脑子,也怪不得当初被人发现。他咬着牙,说:“你要吃好的喝好的,我哪里来的钱?咱们是要赶路奔亲戚的,一文钱得掰成两半花,不然要怎么走到四平去?”
到此时方学斌终于是明白了虎子的意思,轻叹了一声,也跟着演戏:“没钱就没钱,凶我干什么?”
掌柜的看不过眼了,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两个碗来,去过了一个茶壶倒了茶,推了过来:“喝吧,不要你们的钱。出门在外不容易,我知道有多辛苦。倒不是好茶叶招待你们,只有苦沫儿。”
“谢谢掌柜的,谢谢、谢谢。”两人一通谢过,面对着柜台,背对着茶桌把茶碗捧了起来。不是很热,估摸着这壶苦沫该是哪个客人剩下来没喝完的,掌柜的也就乐得接济一下旅人。正好,俩人都不想在这里多留,一通猛灌喝完了各自碗里的茶水,又对着掌柜的谢了一番,转身出了店门。
两人走得很快,却又不敢显出更多匆忙来,怕是被人觉得可疑。快要出城的时候,方学斌才是问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虎子没有先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看见咱们要接的那个人了吗?”
“见着了,一进门我就见着了。”方学斌答道,“就在靠着北面窗户下面的那张茶桌。”
虎子又问:“他没认出你来吧?”
“应该是没认出我来……”方学斌不是很肯定,却又说,“你问我这个干嘛?我问你出什么事儿了?”
“你应该猜到了。”虎子面色阴沉,“他叛变了,他把咱们给卖了,想要拿住咱们两个,问出团重伤员的下落。啊,对了,他应该不知道我,说得确切一点,是想要把你拿住。”
“不可能!”方学斌虽是气愤,却也克制住了自己的嗓门,“他跟我是过命的交情,绝不可能背叛革命!”
“说出来,你可别吓尿了。”虎子瞥了方学斌一眼,“门口那张茶桌上坐着的三个人里面,是日本兵。咱们刚才不仅是在叛徒面前演戏,还是在小鬼子面前演戏。”
“你怎么知道的?”方学斌还是不大相信,“你就那么看一眼就能分出来谁是日本人谁是中国人?”
虎子轻叹了一声:“那三个人里面有一个,我跟他在跟训练场比过武,你说我认不认识?”
方学斌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就在虎子编出瞎话来的时候,方学斌就已经猜到了,他相信虎子绝不会无的放矢,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他感情上不能接受,才非是要虎子拿出来一个确凿的证据。现在虎子把话说出来,他才是死了心。
出了南城门,虎子站住脚,又回头望了一眼张黎的脑袋,方学斌也跟着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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