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窝囊过。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一无是处的废物。靠着租上传下来的半本残书招摇撞骗到了今天,仍旧不过是这样的下场。还说是什么铁嘴直断,能给别人算命,自己的命都没看明白。
他确实是有妻子的,当初他跟虎子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段时间他当真是活不下去了,宁可借钱也要去春风苑,为的就是哪怕多看素娥姑娘一眼。他相信素娥姑娘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他们两个是两厢情悦。
后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偏就有人说素娥姑娘之所以能当花魁,是因为有妖精上了她的身,这妖精要吸人阳气的。要张黎说,那纯属扯淡,素娥那么心地善良娇俏可人的姑娘,怎么会是妖精的?
不过自那以后,素娥姑娘当真不接客了。而当张黎省吃减用攒了几个月的钱去找庆姑的时候,庆姑竟然当真同意了用这个价钱给素娥姑娘赎身。张黎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把卖身契推到素娥姑娘面前的时候,对方脸上的神情——有悲有喜,泪满盈眶。
张黎终于得偿所愿,高高兴兴地把素娥迎回了家娶过了门。他不过是个臭算命的,没什么积蓄,城里的卦铺本市地保巡街时避雨的小屋子,是住不了两个人的。于是张黎就按照原本的设想,在城外盘下了一个小的可怜的小院儿,离那间私塾不远。
这小院儿破到什么程度呢?苞米杆扎的篱笆围了一圈,泥胚的房子,进了门就是灶台,过了灶台就是炕。大喜之日,张黎摆不起酒,也雇不起花轿,干脆就省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带着素娥对着自己爹娘的牌位拜了三拜,点了龙凤烛喝了合卺酒,就算是结成了夫妻。
自此以后,日子当真也就安定了下来。白日里张黎去城里的挂摊给人卜卦,暗地为民联团通风报信,素娥就在家中做篾匠的活儿,用竹胚和柳条编些东西来买。到了晚上城门快关的时候,张黎返回家中时,素娥已做好了饭菜等他。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有些味道。这般滋味,是张黎从未体会过的。
说起来这素娥虽然春风苑待过几年,却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被爹娘卖到这里的,这些活小时候也做过,现在无非是再捡起来罢了。素娥是当真能舍弃春风苑里的日子的。毕竟在春风苑的时候,虽然吃穿比现在强,确实要背上一个不好听的名号。现在既然能从良,做了个好人家的媳妇,她也不敢多奢求什么。更何况做花魁的那段时日,在她想来就象是在梦里一样,总是记不真切,却有莫名奇妙被人说是妖精附身的,她实在是对春风苑没什么可留恋的。这样的日子于她来说清苦,却是踏实。
忆着往日里种种,张黎又一次落下了泪来。他就这么狼狈地坐在地上,一把又一把抹着眼泪,全然没有平时装出来的那副淡然、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手抚着墓碑,张黎深切明白了什么叫做五内俱焚的痛苦。
张黎恨日本人。张黎更恨他自己。
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他还算是个男人吗?张黎觉得他不算了。哪怕当真是到了阴曹地府里面去,他也是没脸见素娥的。
那天本是寻常,临近日落城门将闭,张黎如同往常一样回转家中。心还想着来日攒够了钱,便是换一个好些的住处,才好是与素娥要个孩子。
可来在家门口,他便是发现事情不对。竹条柳枝儿散落一地,小马扎翻倒在一旁。这小院小房虽然破落,可素娥是个干净人,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十分利落,断然不会干完了活不收拾的。见得这一幕,张黎惊得三魂七魄一时都离了体,心说自己媳妇这是出事儿了。
慌忙间也是管不得别的,张黎迈步进院,褡裢被甩脱在地,推开了房门……便是被一杆枪顶在了脑袋上。
拿着枪的是个日本兵。他用枪口狠狠戳着张黎的脑袋,把他逼到了墙角,问:“你,做什么的?”
“我……我是……我是这家男人。”张黎登时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皇军大爷,您……来我家做什么呀?”
那日本人哼了一声,说:“我们的,搜捕革命党。”
听到这话,张黎的心又像是被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说我这是暴露了,被日本人知道了我的身份。这下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都想着,面对小鬼子的严刑逼供,他是宁死不从,还是假曲意逢迎露假情报……亦或是如实招了呢?
可接下来这小鬼子的话,张黎的血都凉了。只见这小鬼子面露狞笑,一把攥住张黎的领子,把他拽了起来:“你的媳妇,我们的,怀疑是革命党,正在审问她,你的,要不要看一看?”
小鬼子说完了话,根本不容人回应,拖着张黎就过了灶台的挡墙,来到了里屋炕前边。
张黎瞧见这屋里头还有四个日本兵。而素娥嘴里被勒上了一条布条,被压在了炕上。这四个日本兵一个个衣衫不整,有一个站在一旁看热闹,还有两个人按住了素娥的手脚,余下一个正趴在素娥的身上,把头埋在了素娥的胸前拱来拱去,下身还在不停的耸·动。
——这就是他们说的“审问”。
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个鬼子,用日语问了一句。拖张黎进来的鬼子答了两声,而后屋里的五个鬼子都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一声声像一记记响亮的巴掌,抽在了张黎的脸上。
一时间张黎血气上涌,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炕上扑。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个鬼子兵,一枪托就砸在了他脸上,把他砸翻在地。
先前拖他进屋的那个小鬼子,应该是这一帮人里唯一一个会说中国话的。他蹲到了张黎的旁边,用枪口戳着他的头,说:“你再动,我就打死你。看着,我,要你看着。”
张黎向炕上看了过去,发现素娥也侧过了头,正在看着他。素娥没掉眼泪,一双眼空洞无神,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么直勾勾的望着张黎。
张黎想上前去,可冰冷冷的枪口就抵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没这个胆子。他同样也没有那个胆量,再去看素娥一眼,只好自己闭了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
可是那个小鬼子不干。他又是用枪托在张黎的后脑勺上砸了一下,喝道:“眼睛睁开!看着,我说了,要你看着,看看我们,是怎么审问的。”
张黎喘着粗气,缓缓回过头,看向了那个日本兵。小鬼子一巴掌抽在了张黎的脸上,正是先前被枪托砸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张黎却是一声都没出。鬼子兵又喊道:“我要你看着。”张黎只得是把头再转回去,对上了素娥的眼睛。素娥呜咽了两声,缓缓闭上了眼。
这里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媳妇,被五个日本人轮番压在身子底下,直到其中一个失手掐死了素娥,他们才悻悻地走了。那个会说汉话的日本人,临走的时候还拍了拍张黎的脸,轻声在他耳边说:“谢谢款待。”
张黎是失了神的。直到天亮,闻得鸡啼,他才是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就这样,和自己妻子的尸体,对坐了一夜,一滴眼泪都没能掉下来。
他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只是知道,自己已经对不起素娥了,在身后事上,就不能再亏待了她。张黎选了块儿好碑,把原本攒着用来买房子的钱拿了出来。把人家定做好的还没刻字的墓碑盘了过来,又选了走朱漆的上好松木棺材。备下了绸子面的寿衣,安排得妥妥当当了,才是把素娥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下了葬。
这一场丧事几乎花光了张黎的积蓄。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人活着的时候都没享受得到的,死了以后给她,还有什么意思?终究是死了的,终究是无用的。坐在坟前哭了一场又一场的张黎想明白了,他得为素娥做点什么。
报仇!这是张黎唯一能想到的事情。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现在他张黎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这条命就是当真不要了又能怎样?可他既无枪,也没有一身好武艺,要怎么报仇呢?
炸药!这个念头就像是魔障一样在张黎的脑子里头绕,无论如何也排解不掉了。可上哪能弄到炸药?张黎知道一处,是民联团藏身的地方,那里有个小仓库,里面放着少许军火,一包炸药还是有的。但是不行,那里是民联团的据点。他现在是一心赴死为妻报私仇,不能牵扯到民联团。更何况据点里面人那么多,他谁也放不倒,更不用论把炸药带出来了。
但他是干什么的?给人算黑挂装神弄鬼为生,没有火药,他自己配!
火药就是丹士发明的东西,他学的东西杂七杂八,这还有不会的道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开卦铺给人算卦的先生,买些什么都不会惹人怀疑。现在又是冬日,冰石没那么贵,这计策当真可行。
说干就干,硫磺、冰石、木炭,这都是易得的东西。配置好了以后,装在一方布里包好了,再配上一条火消引线,连在布包里面,这就算是做了一个炸药包出来。正月才过风仍寒,人们都穿的臃肿。张黎想着到时候,就把一包包炸药藏在自己衣衫底下,谁也瞧不出什么来。
几日里分作得了,张黎饮了些酒,趁着天黑,直奔了曾经的赵家大宅,现如今的日军指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