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宁没有回答,她没有把握,在赵宗实的计划里,不包括这一项,而她也直到此刻才直面这个问题,在她与皇位之间,赵宗实的选择还会是她吗?
段思廉耸耸肩,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你说,你原本所求也不过就是作个妾侍,那倒是没什么影响。”
楮宁强颜笑笑,“自古和亲他国者,哪有做正室的道理。”
“此言差矣,弱国和亲强国,自然是献女求和,不计较名分,可辽国和亲宋国,若你只是寻常妃位,你辽国上下会答应吗?你会让你的母国如此蒙羞吗?”段思廉手指有节奏地在桌案上敲打,楮宁听着愈发心烦。
段思廉继续道,“若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后,辽国与大理便对宋国形成了包夹之势,宋国便不再是你们的对手。”
楮宁抬眼看向段思廉,颇觉有趣地问道,“大理不是忠心臣属于宋国吗?”
“大理国弱,谁强便依附于谁。”
“如此墙头草失节操的话,你倒是说得理直气壮。”楮宁言语之间不无轻蔑。
段思廉坦然笑笑,“能让大理百姓安居乐业的,我便觉得理直气壮。”
楮宁敬段思廉一杯酒,“此话倒是没错。敬你一杯,谢谢你与我直言了这许多事情,但是我,不会去大理,明日,一路走好。”
段思廉回敬,“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被说服。也罢,日后若有走投无路之事,记得来大理找我。”
“那我倒希望我不用去找你。”
“但愿。”
两人齐齐一饮而尽。
楮宁起身告辞,“段思廉,我先告辞了。”
段思廉看看眼前满桌的菜肴,几乎分毫未动,罢了,估计她也吃不下了,“后会有期。”
楮宁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一转头,神色便垮了下来,她真的,笑不出来了。或许,这几个月同赵宗实的缘分,该结束了,与其倒是被拒绝场面难堪,不如自觉地先离开。
楮宁一回贺庄就开始收拾行装。来时不过一只包袱,离开时却有太多的东西想要带走,不经意间看到斐珞的东西,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想念。
贺鸢得了下人禀报,匆忙赶来,“楮宁姐,你去哪?”
楮宁摸了摸贺鸢的头,这才觉得,这丫头也与自己差不多高了,“小鸢儿,我去找斐珞。”
贺鸢双手环抱上楮宁,“那你带着我一起去,找到斐珞姐我们一起回来。”
楮宁咬咬唇,还是露出个笑容,“贺鸢,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贺鸢大眼睛里盈满泪光,“可是你答应我,留在这里三年的!”
楮宁不忍,上前与贺鸢拥抱着,“小鸢儿,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说我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目的也只是为辽国赚取些利益了,而我不愿意这么做。所以,一切刚刚好,我走了。”
贺鸢双臂紧紧抱着楮宁,“不行不行,我做的不好,别走,别走。”说着豆大的眼泪便砸到了楮宁肩头。
楮宁和贺鸢纠缠着走到大门口,贺鸢拉着楮宁的包袱不肯撒手。
高滔滔一只脚踏进贺宅便看见这样情形,“千珏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楮宁几日来忍气吞声,积攒了一肚子怒气,这下可再无需忍着,“你管不着,本公主要走,我看你整个宋国谁敢拦着!”
从未有人跟高滔滔如此粗暴的语气说过话,她也从未见过这般举止的女子,更何况是一国公主,倒是被吓到了,呆住了一会儿才恢复神色,柔柔地说道,“公主,皇后娘娘问起,你近日学习的如何,滔滔只说还好,可这三日,你都没有再来过了。这倒是让滔滔为难了。”
耶律纳阡嗤之以鼻,“告诉你们大宋的皇后,这礼仪我不学了,还有,在本公主眼里,这些礼仪都是作茧自缚,但愿你们能永远活在前线战士用鲜血换来的宁静里,唧唧歪歪讲究走路吃饭的姿势。后会有期!高小姐!”
高滔滔被楮宁一番话说的有些不知所措,转而笑笑,“公主既然要离开,那大宋岂有拦着的道理,只是使节离京,总该同皇上辞别才是啊。”
楮宁脑子里转了一会儿,呵地笑出声来,“滔滔,是怕我去而复返吧。跟皇上辞别,日后可不能随意逗留汴梁了。三年之期未满,我呢,还要偶尔来照看一下贺庄,恐怕还是不太适合以使节离京的礼仪离开汴梁。”
被人直言拆穿,高滔滔讪讪地笑笑,“那滔滔就恭送公主一路顺风,公主的意思我会转达给皇后娘娘、和宗实哥哥。”
楮宁明知此刻自己是冲动的,是不理智的,可就是难以心平气和去与人斗智斗勇,争言语上的长短,看高滔滔的眼神也充满了敌意和厌恶,“随你!”
楮宁绕过高滔滔的身边,大步出了门去,利落地上马,狠抽了一下马匹,在暮色里扬长而去。
贺鸢心里空落落的,难过而低落,无神地看了高滔滔一眼,转身进了屋内。
马蹄的声音很快消失,夜幕沉沉,高滔滔驻足了一会儿,看了看渐渐显出光芒的月亮悠悠一叹,耶律纳阡那般任性地活着,才是真的活着吧,高滔滔俯身上了轿子,也离开了。
策马狂奔出了汴梁,过了荒郊,一夜天亮。
一条荒草丛生的泥泞小路,楮宁牵着马艰难地前行,靴子上沾满泥土。每一步都被泥土拖得沉沉的,就像心情一样沉,她想去质问赵宗实,又害怕问出的结果更让自己绝望。
天色将明未明,楮宁就驻足在这小路上,与赵宗实的一点一滴一幕一幕闪过脑海,年少时的偶遇,这一年多的相伴,靠近彼此的路上那么多的艰难,那么多的筹谋,那么多的纠结,这几个月相伴的日子,她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他是爱她的。
楮宁突然转身上马,“对!不可能!他怎么会就轻易放弃了!我怎么能这么不明不白就离开了!怂什怂!去问个明白。”
马儿在缰绳的策动下掉了一个头,迅速朝南飞驰而去。
朝阳映在侧脸,楮宁再无悲伤和气愤,只有迫切、和想念。
入夏以来连绵大雨不停,长江泛滥,江宁府水域沿岸全都被大水淹没了,庄稼再有一个月便可得收成,如今却全都付诸流水。而一场洪灾最令人恐惧的,是紧接着而来的饥荒、疫病。
楮宁风尘仆仆赶到江宁府,她见过战场的尸横遍野,那种悲壮和凄凉,却是第一回看到这天灾之下,没有刀剑和战火,却满地腐尸的场景。
城墙被大水冲到,大水褪去后留下数尺深的污泥,许多人的尸体就半藏在这污泥这下,正是夏日,蚊蝇嗡嗡地围着尸体打转,空气里恶臭的味道刺鼻,楮宁赶紧下马,扶着树把胃里的东西呕个干净。
楮宁不忍停留,呕尽了污秽,便赶紧上马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两列士兵围了上来,楮宁不解,呵斥道,“尔等何人,为何拦我去路?”
一人从队尾处走来,正是王先,“不得无礼。此乃千珏公主。”
士兵放下长枪。
看王先样子,脸色晒黑了许多,一身盔甲沾满尘土和污迹,想来是多日风吹日晒、忙碌着顾不得仪容,楮宁心想这些日子赵宗实必定也吃了些苦,想要赶紧见到他的心也愈发急切,“王先。将军在哪里?”
王先神色黯然,“我们正是为了寻找将军而来,冲撞了公主。”
楮宁心生不好的预感,“寻找?”
“没错。昨日又下了大雨,江口决堤,将军亲自带人去筑堤,可人力没能胜天,大水冲倒了堤坝,将军和五十名士兵一起失踪了。”
楮宁听闻失踪二字,心里咯噔一声,瞬间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时至何年,抓着缰绳的手满是汗水,怔忡地说,“我去找他。他没事。”
“公主,我们已在全力搜寻将军,还望公主保重,您的安危事关辽宋两国的友好盟约啊。”王先跪地请命道。
楮宁恍若什么都没听到,腿上用力夹马腹,马鞭一策,马儿飞奔出去,楮宁嘴里仍默念,“没事的,我去找他。”
王先起身,凝视着楮宁的背影,凝重地叹了口气。只是眼下,已无暇多顾,赶紧又带着人去搜寻赵宗实了。
楮宁策着马飞奔了许久,毫无方向,不知目的,一直到了江边,看着滚滚奔涌的江水,听着滔滔的水声,她的心这才沉静下来,若被江水冲走,必定是往下游去了,以这样的水速,骑马永远追不到人。
江边有许多幸存的灾民就地取食,楮宁随手拉了一个人过来,“有船吗?”
被楮宁抓着衣袖的人一脸难以置信,“船?水流这般急,若有船也被冲垮了?你难道是要渡江?”
“我要放逐!给我一个能浮水的东西就行!有吗?”每分每秒都关乎着赵宗实生存的可能,楮宁语气急切,眼巴巴地渴望着对方肯定的回答。
那人看楮宁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口棺材,“那个,前几日我们一家老小就是在那棺木里随着大水漂浮了几天几夜,活了下来。”
楮宁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那棺木旁,把棺木推进江水里,腾身一跃,跳进那棺材里,随着大水急流起伏向下游漂去。
水速极快,冲断了沿途的树木,裹挟着许多杂物甚至是尸体,无情地奔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