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玄的先生姓赵,四十多岁,是个睿智耿直的学者型人物,进士出身,因官场黑暗而备感煎熬,便干脆辞官回到老家泽县,经营几十亩田地,后来被刘家重金请来坐镇族学,管理庶务,同时负责教授刚启蒙的孩童。
陶玄早慧,三五天的功夫就入了赵先生眼,经常被其表扬,成了几个顽劣孩子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这两日便有几个孩子因他挨了不少训斥和打骂。
是以,还没等陶玄跟大家伙儿熟悉,就成了某些孩子眼里的眼中钉肉刺。
流言蜚语弥散开之后,陶玄虽不至太难过,但也备受困扰。他实在不想看见某些同学审视的目光,就特地晚走一会儿。
散学后的族学是最安静的。
陶玄效率很高,先把白天的功课复习一遍,再把姐姐教他的九九乘法表背一背,这才回家。
刚一走出大门,他就被四个孩子拦住了。
四人以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墩儿为首,呈扇形挡在前面。
“喂,书呆子,听说你姐是只破鞋?”
“就是,你还有脸上学来,怎么就那么大脸呢?”
“既然县太爷是你姐夫,那还跟我们混什么,城里有的是好先生。”
“天天因为你挨揍,你他娘的赶紧从这里滚蛋。”
“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赶紧滚,不然日后见一次打一次。”
……
八九岁的孩子们口出恶言,丝毫意识不到那些话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幸好,陶玄不是普通孩子。
他这一年是在赵氏的咒骂中度过的,而且这些事,他和陶叶亦早有心理准备。
他镇定地站着,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呆滞。
因为没有对手,围攻的孩子很快便感觉到了无趣,渐渐停了下来。
须臾,那胖墩儿不甘地指着陶玄的鼻子叫道:“你聋啦,还是哑巴了?”
另一个挂着两条青鼻涕的孩子使劲吸了吸鼻子,配合着说道:“他还有啥可说的,有那个脸说吗?我要是他,跳粪坑淹死算了。”
“没事儿就让让,我回家。”陶玄说着话,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没装手柄的平角刻刀,举起来,对着西斜的太阳看了看,“还挺锋利的。”
这是陶叶特地装在他书包里的,能伤人,但顶多划道口子,是专门用来防范陶明和陶仁的。她说,不能掉以轻心,小孩子的世界往往比大人的还要残暴,他一开始还不能理解这话,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这四个孩子说的话,每一句都足以逼死一个正常的成年女人,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孩子们的视线齐齐定格在森冷幽黑的刀口上,脸上露出几丝惊惧之色。
“他姐可是杀猪的!”胖墩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其他三个亦是如此。
陶玄僵硬地笑了笑,故意很真诚地说道:“其实杀猪不难,真的。”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往往比哭难看,而且他的话还带有说不出的威胁意味。
几个人不自觉地又退一步,到底给陶玄让出一条路来。
陶玄点点头,四平八稳地迈着小步子,边走边学着陶叶把刻刀在几个指缝中转来转去。
“这一手玩的挺邪乎啊!”有个孩子羡慕地说道。
胖墩儿道:“算了,我奶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咱还是别惹他了。”
“可不是,先生愿意夸就让他夸好了……得,要不想挨打,咱还是先多用点心背书吧,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
“收拾个屁啊,我可不跟生性的人打架,赶紧的,天不早了,咱们去玩吧。”
……
几个孩子议论一番,上了一条小路,到刘家后面那座山玩去了。
“处理得不错嘛,我弟弟果然是个腹黑的。”陶叶从族学转弯处的一株老树后走出来,快步追了上去。
陶玄听到后面的急促的脚步声,捏紧手里的刻刀,突然转身。
“姐?”他有些惊喜。
陶叶在陶玄身边停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发髻糊弄得乱糟糟的。
陶玄顶着一头乱发,呆呆问道:“姐,你怎么……”他没问完就知道自己说了废话,又道,“没事儿,小玄可以自己解决好。”
“嗯,姐相信你,但看一看姐才能放心呐。”陶玄和陶青就像她的两个儿子一样,怎么可能不挂心。
“你平时跟他们关系很差吗?”
“都没怎么说过话,但他们功课太差,赵先生表扬我时总要批评他们,要他们向我学习,所以才恨毒了我。”
“哈哈……”陶叶笑了起来,“太优秀也是麻烦啊,要不要姐跟赵先生谈谈?这标杆要是一直当下去,心累啊。”
“不用,小玄自己能解决。”
姐弟俩边走边说,没一会儿就到了官路上,周围立刻射来不少异样的目光,陶玄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看陶叶,“姐,你就当看不见听不到吧。”
“那怎么行呢?”陶叶一本正经,桃花眼里闪烁着丝丝寒意,“必须看清楚听清楚,如此才能在流言过去后,知道哪些人可交,哪些人不能搭理,总是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呢?”
陶玄闻言若有所思。
赵氏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正站在肉铺门口聚精会神地盯着陶叶姐弟过来的方向——她听陶红说,陶叶从胡同出来后径直往刘家族学去了,便等了她一会儿,果不其然,那小贱人跟陶玄亲亲热热地一起回来了。
一抹畅快地笑意在赵氏的脸上倏然闪过,她使了吃奶的力气吼道:“陶玄!你还要不要脸?”
“如果你还是我老陶家子孙,就赶紧把那小贱人给我撵出去!”
陶红正在收拾肉案子,听见她奶喊起来,也直起腰,声援道:“就是!你这贱人赶紧改姓,省得害我一家姐妹都跟着你抬不起头来。”
街面上买东西的人不多了,但正关铺子的商家还有几个,纷纷出来看热闹。
陶叶笑着说道:“要不是我还有两个弟弟,你以为我乐意姓这个陶?放心,我明儿就到衙门改了去。”
“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衙门不太好吧,陶叶一告状,县太爷会不会怀疑自己家的人?”赵氏小声嘚咕着,脸上一白,叫道:“谁让你改……”她说不下去了,是她让陶红逼陶叶改姓的啊。
陶叶知道她在怕什么,说道:“放心,我没抓住说嘴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告歪状。但是,既然那些混账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县太爷便没有道理不知道,你说是不是?”
“不要脸,想告状随便你告,反正我老陶家可是没传过那些话,他能把我咋地?”陶红倒是底气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