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满腹狐疑地重新来到贡院大门口,三个人推开右侧一扇虚掩着的破门。这是三大间没有隔山的屋舍,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破桌子和几把东倒西歪的破椅子,还有就是几条粗木长形的板凳,其余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了,不过令人奇怪的很,就在正对门口的后墙上,莫名其妙地挂着一块又宽又厚的粗棉帘布。
毕宗卿性子比较急,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帘布,眼前突然豁然一亮,原来里面别有洞天,赫赫然竟是一所十亩见方的庭院!三个人高抬腿轻落步,悄悄走进庭院里面,仿佛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这座庭院的正中间是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假山被一圈瘦瘦的竹林环绕着,竹林里有悦耳叮咚的潺潺流水,再往外一层就是三面碧瓦盈檐的精致屋舍,雕梁画栋,珠帘轩窗,比状元楼那种土豪装饰不知要高雅出多少个档次,这哪里是什么官家驿馆,分明是某个达官贵人的私家别墅!
三个人站在庭院入口处,呆怔怔的不知所措,他们都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正在这时,从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处雅舍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头戴软角幞头,身穿青色盘领宽袍,一副官府文吏打扮,他一眼看见三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杵在院子里,立马黑着脸喝问道:“呔,我说你们三个乡下土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随随便便跑进来?”
毕宗卿不由自主的低头省视了一下脏兮兮的棉袍,心想自己顶多算是叫化子,怎么在他眼里就成乡下土鳖了呢?轩辕昭眉毛一挑,鼻子顿感呼吸不畅,估计老鼻炎快要犯了。岳钟麟见状赶紧取出驿券递过去道:“我们是建康都统司前军大营的边军将佐,前来参加礼部组织的锁厅试,这是盖有淮西漕司官印的驿券,请您…”
没想到那名中年官吏立即粗鲁地打断他的话,然后大手一挥道:“不就是应考举子吗,我知道了,出去,赶快出去!这里可不是给你们这种人住的地方!”岳钟麟往前伸了一半的手立马僵住了,显得十分尴尬,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才心有不甘地问道:“劳驾问一下,这里究竟是不是礼部贡院的驿馆?”中年官吏显得极不耐烦,突然提高嗓门喝斥道:“是不是的,也不是给你们住的!废什么话,赶快出去,否则老爷我可就发飙了!”
三个人见这位中年官吏如此蛮横无礼,都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朝廷官场里的人都这么屌吗?他们吃不准这个庭院究竟是不是贡院的驿馆,是以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门房入口处的帘布一挑,进来一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人,他一眼瞅见那名中年官吏叉着腰站在院口,赶紧跑过去作了一揖道:“驿丞大人,四间上好的雅室准备好了吗?东阁老爷的北国贵客可是马上就要到了!”
中年驿丞见了那名仆人忽然眉开颜笑道:“放心吧,雅室早就准备好了。你来的正好,我领你进去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完正准备领着那个仆人往里走,忽然记起来还有三位不速之客,于是回过头厉声警告道:“你们三个识相一点,赶紧麻利儿从这里出去,不然本老爷可要告你们私闯民宅,瞅见对面的仁和县衙没有,我喊一嗓子就能来人把你们锁拿了!”恫吓完了之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挥舞着大袖扬长而去。
三个人就算再傻也能听得出来,那个仆人称中年官吏为驿丞大人,这个地方显然就是贡院驿馆了,可惜的是,人家只对有背景后台硬的关系户开放,像他们这样的低阶边将,根本没有资格入住,尽管朝廷有明文规定,只要持有盖有官府印信的驿券就可以免费入住,那又怎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故意不挂招牌,借用三间破屋子作幌子,目的就是方便暗箱操作。
毕宗卿一拳砸在破门房的后墙上,墙皮纷纷掉落一地,没想到这次进京赶考,连官场的门都还没摸着呢,就先碰了一鼻子灰。岳钟麟仍在尴尬地捏着三份没用的驿券,呆怔怔的站在原地,估计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
轩辕昭捏了捏鼻子,一副呼吸不畅的样子,虽然刚才中年驿丞的态度着实蛮横无礼,让人有一拳把那张臭脸打个稀巴烂的冲动,但是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个仆人所说的“东阁老爷的北国贵客”。在炎宋皇朝只有宰相的儿子才被尊称为东阁,东阁老爷和北国贵客联系在一起,轩辕昭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史远道和刘洛师生,因为史远道的老爹史贺就是前任宰相,而刘洛师生正好是朱季夫邀请来的所谓北国贵客。如果真是他们,那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轩辕昭把背上沉甸甸的包裹取下来倚靠在后墙根上,然后转身从破门房里扯了一条长凳出来,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居然翘起二郎腿闭目养起神来了,金黄色的落日余辉照在他的灰头土脸上,莫名其妙的和谐。
岳毕二人一看老三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猜想接下来很有可能要找中年驿丞的麻烦了,俩人憋了一肚子火,也正想有个发泄之处,于是学着轩辕昭的样子,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溜在后墙根上,然后坐在长条凳上瞪大眼睛等着。
轩辕昭当然不是准备修理中年驿丞出口恶气,而是在等“东阁老爷的北国贵客”。其实所谓的“东阁老爷的北国贵客”,还真让轩辕昭给猜着了,他们的确是史远道和刘洛师生。
一个月前朱季夫用八百里加急给郭嵩发了封要求放人的私函,郭嵩不敢不给面子,于是便跑到前锋弓弩营把刘洛师生放了,当时准备赴京就任吏部郎中的史远道,按照老师朱季夫的要求亲自护送刘洛师生到京城。
史远道和刘洛师生走的是陆地驿道,本来应该比轩辕昭哥仨早到的,可是一路之上一点都不消停。听说朱宗主的北国贵客从自己的地盘上经过,那些天道宗的弟子说啥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官家驿站每隔六十里一个,每站都有当地官员陪吃陪喝陪玩,是以走一路折腾一路,一直磨叽了一个多月才到京城,因此仅比轩辕昭三人早到半天而已。
可是就这半天也没闲着,一到京城就被朱季夫请到自家府上接风洗尘,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席间他们只聊了一个话题,那就是即将举办的天下儒林大会。五年一次的天下儒林大会,这回终于轮到南朝坐庄了。其实朱季夫早就谋划好了,正好趁天下举子赴京赶考之际,举办一届声势浩大的儒林大会,把天道宗的学术及治国理念进一步传扬四海,以便延揽更多的天下英才。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联合北宗宗主刘洛,狠狠踩踩意欲分庭抗礼的事功宗,既便踩不死恶心恶心叶正途也是好的。届时天下儒林大会就定在贡院门前举行,那里有一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开阔之地,搭上台子就可以唱场大戏。为了方便参加天下儒林大会,朱季夫特意把刘洛师生就近安排在贡院驿馆下塌。
此刻,史远道陪着喝得醉意朦胧的刘洛等人从破门房里进来,根本没注意到后墙根上还一溜边坐着三个守株待兔之人,等到三个白衣儒冠的士子晃晃悠悠全部进来之后,轩辕昭这才一闪身挡在了破门房的入口之处。
三个白衣儒冠的士子,长得高矮胖瘦差逑不多,只是脸上的区别比较明显,一个瞪着一对滴溜溜乱转的斗鸡眼,一个挺着一只红彤彤的大酒糟鼻子,另一个长着一副大长驴脸。那个斗鸡眼的士子一眼就认出了轩辕昭,他一拍身边另外两位同伴,酒糟鼻子和大长驴脸定睛一看,果然是冤家路窄,三个人神色慌张,急忙紧走几步追上刘洛和史远道,可是刘史二人此刻正在窃窃私语聊得兴起,三个士子跟在身后犹豫着没敢声张。
岳毕二人一眼看到这几个人之后,真是又惊又喜,本以为他们脱身之后,在南国水乡再想找到他们就是大海捞针,没想到一到京城就碰上了,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没等轩辕昭发话,两个人便几个箭步窜了过去,张开臂膀拦住了史远道等人的去路。
史远道冷不丁被两条大汉挡住去路,他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庐州的两个边军将佐,不由一愣道:“二位将军,你们怎么跑到京城来了?”岳钟麟抬手一拱道:“史大人,我们是来参加礼部省试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毕宗卿便粗声粗气打断道:“史大人,这三个北国士子是海东青猎鹰的重大嫌犯,他们得跟我们到官府走一趟!”
史远道听罢突然眼睛一瞪道:“放肆!在弓弩营的时候,你们不是已经查问过了吗?我早就警告过你们,这是朱宗主请来的尊贵宾客,再敢信嘴胡说,小心我告你们诬陷之罪!”
岳钟麟和毕宗卿都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这位东阁老爷背后能量巨大,他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得到,决非虚言恫吓,是以两人当时就有点气馁了,看来见义勇为是需要勇气的。
两个人默然伫立,一起偏头望向庭院入口处。史远道觉得奇怪,这俩人既不回避让路,也不吭声,左顾右盼的是在等上菜吗?他回头一看,正好和轩辕昭四目相对,真是冤家路窄,怪不得那两个傻不啦几的边将胆儿这么肥,敢情是这小子在后边站台撑腰啊。
史远道把刘洛交给三个师弟搀扶着,自己则挥舞着宽袍肥袖大摇大摆走到轩辕昭面前,突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轩辕昭,你以为你是谁啊,是不是把贡院也当成你的兵营了?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了,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别不知道深浅!”
轩辕昭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道:“史大人,稍安勿躁。不是我轩辕昭爱多管闲事,而是查奸防谍人人有责。根据可靠情报,那三个北国士子很可能是海东青的猎鹰,他们此次混入京城的目的,就是准备刺杀我朝一位大臣。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问题,我想你是承担不了责任的,还是把他们禀报给官府,交给有司衙门详加甄别比较妥当。你说呢史大人?”
史远道听了之后,阴沉着脸寂然无语,片刻之后,忽然皮笑肉不笑地用手往外一指道:“轩辕昭,你不是想报官吗,好啊,从这里出去,对面就是锦安府的仁和县衙,你先把人带过去羁押起来吧。”
轩辕昭不由一愣,他已经做好准备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与对方死磕到底,只要一步步把事情闹大,一定会惊动朝廷有司衙门介入进来调查,没想到史远道答应得如此爽快,还热心帮他指路,这厮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