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斜阳懒洋洋地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艘装载着砖瓦石灰木柴的漕运大船,正在河道上蹒跚着缓缓向前滑行,层层水波拍打着两岸的河滩,发出大海涨潮时才有的声响。这是京都锦安的一条城内大河,虽然河面十分宽阔,但是这艘大船由于承载过重,吃水太深,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搁置浅滩,是以只能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
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三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他们趴在船体四周的围栏上,一路兴致勃勃的欣赏两岸的风景。左边一个虎背熊腰的憨实小伙咧着大嘴赞叹道:“啧啧,几年不见,咱们皇朝的京城可是今非昔比了!别的不说,咱就说脚下这条大河,几年前还只能跑个画舫帆船乌篷船什么的,现如今上千石的漕船都能行走如飞!如此巨大的变化,老三,你说上了岸咱们会不会迷路?”
被唤作老三的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后生,额头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疤痕,在柔和的阳光下若隐若现。他听了憨厚小伙的问话,不仅一语未发,两道剑眉反而紧紧蹙在一起,好像突然之间有了心事似的。
右边一个精壮的汉子用手扳着中间年轻后生的双肩,抬脚踢了一下左边那个憨实小伙的屁股道:“毕老二,你又瞪眼说瞎话,满嘴跑马车!从城西北角的天宗水门,再到城东南的保安水门,总共不到四十里的水路,咱们这艘漕船慢得像蚂蚁爬,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到停泊的码头,你居然好意思说行走如飞?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见黑了,要是天黑之前找不到贡院驿馆投宿,你今晚还得睡在大船上!”
被唤作毕老二的年轻小伙一听这话,立即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咱们手里有淮西漕司发的驿券,放着免费的官家驿馆不住,凭什么还要我睡在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岳老大,都是你抠抠搜搜的要省钱,非要蹭什么漕运船,弄得哥几个像叫化子一样。你瞅瞅老三,都被你整抑郁了吧!”
其实这三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正是赴京赶考的轩辕昭、岳钟麟和毕宗卿。一个月前,他们从建康府门前的长江航道转走水路,搭乘一艘往京城运输建筑用料的漕船,沿着京杭大运河顺流直下。一路上三个人与船工纤夫同吃同住,很快便搞成这副脏兮兮的熊样子。
岳钟麟听了毕宗卿的话,仔细一瞅轩辕昭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于是赶紧问道:“老三,你不会是生病了吧?”说着用手去搭量他的脑袋瓜子,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轩辕昭轻轻拨开岳钟麟的手掌,两眼盯住前面一艘装载木材的漕船,叹了口气,缓缓吟出一首诗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首诗说的意思与眼前的景象一点都不搭嘎,显然轩辕昭另有所指。
这一路上他们见的最多的就是往京城运送建筑用料的漕船,加之一路上目睹了京城的巨大变化,由此可见朝廷正在雄心勃勃大兴土木工程,准备把江南温柔之都锦安,打造成清明上河图里的汴京,他们这些乐不思蜀的昏君庸臣,一个个身负毁家辱国之痛,竟然一点都没有要打回中原老家的意思。轩辕昭只要想到这一茬,心里就堵得异常难受,要是不把这些醉生梦死卑躬屈膝的投降派赶出朝堂,他的复仇大业真就成了一句空话。
岳钟麟听着轩辕昭抑扬顿挫的诗词吟咏,哪儿就抑郁了?压根儿没毕宗卿说的那么严重,于是瞪起眼睛训斥他道:“毕老二,不要危言耸听,没看老三好好的吗,用不着你瞎操心!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硬拉着你坐漕船?做漕船不花一个大子,还能白吃白住,我帮你省钱还落下埋怨,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你那点俸禄,若是任由你糟蹋挥霍,万一将来考中了进士,你拿什么给那些贪官污吏打点贿赂?”
毕宗卿嘿嘿一笑立马截住话头道:“岳老大,什么万一考中进士,你把万一俩字给我去掉!我毕老二不仅能毫无悬念的考中进士,而且至少得是三甲以内!”就在这时,船身突然猛然摇晃了一下,三个人一齐趔趄到一边去。原来漕船已经到了保安水门的驻泊码头,船工们正在抛锚靠岸。
岳钟麟刚刚稳住身形,听了这句吹破牛皮的大话,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喘口气,于是连讽刺带挖苦道:“毕老二,不是大哥小看你,你能考中进士就算是本次科考的奇迹了,还敢说三甲以内,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毕宗卿冲着轩辕昭气咻咻道:“老三,你给二哥评评理,老大这不是隔着门缝看人吗,真是岂有此理!”
轩辕昭笑眯眯地望着面前这俩二货,只要这对欢喜冤家聚在一起,除了抬杠就是斗嘴,一路上都没见消停过,他才懒得凑他们的热闹。毕宗卿见老三笑而不语,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实在气不过,于是扭头冲着岳钟麟嚷嚷道:“岳老大,甭拿话挤兑我!我要是考进三甲,你怎么说?”
岳钟麟嘴一撇道:“你要是考进三甲,众安桥下老朱家的东坡肘子,想吃几天我就请你吃几天,直到你吃腻为止!”众安桥下老朱家的东坡肘子,那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味名肴,不光好吃,价格也不菲,岳钟麟敢拿它做赌注,那是认定了毕宗卿考不进三甲。
毕宗卿一把扯过轩辕昭嚷道:“老三,你来作个见证人,我要是考进三甲,到时候岳老大要是敢赖帐,你可得给二哥我主持公道!”轩辕昭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看来是认真了,于是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拉着长腔哄他道:“嗯,好好好,只要老二你能考进三甲,老大要是赖账,我请你吃也就是了。”
反正肉烂在锅里,哥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花谁的钱还不都一逑样儿?轩辕昭有口无心的顺嘴一说,根本没心思跟他们打嘴官司,其实他真正在意的是岳老大说的众安桥三个字,云奎师叔临终前嘱托他照顾的墨元瑛,不就住在众安桥附近吗?三年前他和岳毕二人一样都曾在京城考过武举,可惜那时候一心一意备考,哪有心思满京城瞎转悠,自然也不晓得有众安桥这个地方,这下正好有人指路了。
毕宗卿低头嗅了嗅贴身的衣衫,一个多月没都得换洗,显然都馊掉了,他自嘲自语道:“得了,瞅瞅咱们这副德性,哪配享用京城名吃啊!我呀,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到了贡院驿馆,先泡个免费的热水澡,再切二斤牛肉,烫壶老酒,吃喝完毕之后美美睡上一觉!”不料岳钟麟接住话头又是一通冷嘲热讽道:“喝酒吃肉泡热水澡?你这是做梦娶媳妇想的美,还是想办法先找到贡院驿馆再说吧!”
此时漕船已经妥妥的靠稳码头,轩辕昭背起一个大包裹率先跳上了岸,岳毕二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斗嘴,回头一看老三不见了,赶紧屁颠屁颠的撵了上来,三个人走到大河东侧的官街大道上,招手拦住一辆拉活营生的单辕驴车,直奔城中的礼部贡院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穿街走巷来到贡院大门口,眼前就是一座全木质结构的三阙辕门而已,这几年京城的变化太大了,礼部贡院自然也不例外,三个人在附近瞪大眼睛找了半天,除了大门右侧有几间普普通通的门脸房,并没有发现悬挂着驿馆或者客栈之类的招牌。
来之前他们专门找熟识之人打探过,人家把具体方位说的很清楚,礼部贡院在仁和县衙的后边,而贡院驿馆就在贡院大门口旁边,如今他们就站在三阙辕门下面,却什么也没找到,莫非已经搬走了?
他们往前又走了几十丈远,这个地方以前只有沿街几间半死不活的店铺,如今全是一家挨着一家装饰各异旗帜飘扬的崭新客舍。三个人走近之后仔细观瞧,其中有一家显得格外富丽堂皇,烫金招牌上面写着五个墨斗大字:贡院状元楼。他们一路上都在漕船上度过,谁也没有住过正儿八经的官家驿馆,一看名字带有贡院二字,想必这就是贡院的驿馆了吧。
轩辕昭三人走进迎宾间里准备登记入住,一个头戴东坡巾身穿绸缎袍衣的富态老者,看上去像是驿馆的主事之人,他冷眼瞅了瞅面前的三个年轻小伙,他们虽然头戴儒士方巾,身穿长襦袍衫,可是却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尤其是灰头土脸的简直就像叫化子,于是皱起眉头想把他们轰走。
就在这时,岳钟麟伸手递过来三张驿券,富态老者定睛一看,上面盖着官府的猩红大印,这是入住官家驿馆的凭证,凭此券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一切免费。富态老者虽然看出来他们是有官身之人,但是却没有抬手要接驿券的意思,只见他面显尴尬之色,呶嚅了半天才小声道:“三位官人,小店只收银两,不看驿券。”
岳钟麟听了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寒道:“朝廷有明文规定,凡是有官身之人参加锁厅试,凭地方官府加盖印信的驿券就能免费入住贡院驿馆。怎么,你敢违反朝廷法令擅自收取房费?”
旁边的毕宗卿一听说要收钱,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好不容易来京城住个免费的客栈,凭啥说收钱就收钱啊?他捋起衣袖正想上前理论,轩辕昭一把将他扯住了,示意他稍安勿躁,听听人家怎么说。
富态老者听了之后,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三位官人,原来你们打算投宿礼部贡院的驿馆啊?”
岳钟麟愣怔了一下道:“这里难道不是礼部贡院的驿馆吗?”
富态老者眼睛一眯呵呵笑道:“三位官人,看来你们真是误会了!我们这条街叫贡院街,状元楼是小老儿私家经营的客栈生意。你们走错地方了,贡院驿馆就在贡院大门口的右侧。”
毕宗卿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往前一凑道:“我们刚从贡院大门口过来,附近哪有什么驿馆,就只有几间破门脸房而已!”
富态老者忽然脖子—伸压低声音道:“那是故意掩人耳目的!从门脸房里面穿过去,再往里走才是真正的贡院驿馆!”
三个人听了都大惑不解,堂堂礼部贡院的驿馆,为何鬼鬼祟祟的,搞得像地下妓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