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似笑非笑地斜了顺娘一眼。
“的确,我应该满足。不过,我今日之一切,皆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其中辛苦,姊姊虽长伴我左右,只怕亦是无法想象。”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有无限萧索。“说起来,我反倒羡慕姊姊,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圣上自会送至姊姊手中。”
顺娘还未发话,皇后又道:“只不知,这多少女人中,可有姊姊?”
顺娘一呆,待回过神来,一下子慌了。
“皇后可是疑我?”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若果真如此,我亦无话可说,天地良心罢了。”
皇后没有说话,而是用力挥手将手中的柳枝抛入了太液池。柳枝在湖面上,几经沉浮,终于飘向了远处。
“姊姊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若不然,咱们三人,如何能走到今日?”终于,皇后对顺娘笑道。
顺娘低声道:“我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因皇后垂怜。我虽糊涂,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我对皇后一直心怀感恩,你我姊妹一场,我生来愚笨,不能为你分忧解难。能做的,会做的,不过如此。若皇后以为,我枉生了妄念,我笨嘴拙嘴的,也无从辩驳。皇后但要我怎样,只管开口,我惟有依从便是……”
晶莹的眼泪,顺着顺娘凝脂般的面颊缓缓滑落。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皇后虽同为女人,犹觉心里一软。
她握住顺娘的手,微叹了一声:“我不过顺着姊姊的话说上一嘴,姊姊偏扯上这许多,却又是何苦?姊姊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默然良久,又道:“只是,姊姊哪里知晓,看着我虽拥有了天下女人渴求的一切,其实……”她长叹了一声,“姊姊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真的羡慕姊姊。”
顺娘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皇后嗤地一笑:“姊姊你不知道,那日你独自离开了九成宫,圣上可就失了魂了,若不是我拦着,只怕连夜便要动身返回长安。那夜,圣上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早早地起了床,催促着要上路…..”
顺娘红着脸低下了头,眉眼中无限风情,却扭捏着宽慰皇后道:“不知道的以为雉奴偏这般孩子气,皇后自然清楚,其实不过是我比宫人们更好使唤罢了。”
皇后一笑,并不接她的话,而是顾自说了下去:“圣上对姊姊如何,姊姊明白,我也清楚。只要圣上喜欢,我亦无话可说。姊姊你知道,我一向不是那惯使妇人心性之人。”
她面色虽然平静,心里却涌起阵阵凄凉。妇人心性?在他人眼里,她早就不是妇人了。他们都认为,是她的心不甘困于后宫,是她对权利有天生的欲望。其他人这样认为也就罢了,圣上怎能……
这许多年来,皇后在人前一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模样,顺娘被皇后眼中隐约的泪光吓住了。
“皇后!”顺娘怯生生轻唤了一声,皇后眼中隐约的泪光变成了成串泪珠。顺娘更慌了,连唤几声皇后,皇后全无反应,情急之下,她脱口唤道,“媚娘!”
这声久违的“媚娘”,让皇后的眼泪更为汹涌。
“媚娘,”哭着哭着,她突然又笑了,“谢谢姊姊,还记得我是媚娘。”
顺娘心里一酸,眼泪也落了下来。
看顺娘哭了,皇后反倒不想哭了。她用绢帕拭去了腮边的泪,望着远处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笑道:“记得我上一次哭,是在感业寺。那时候,圣上还是我的雉奴,而我,是他的媚娘。”
她的面色非常平静,语气也很平静。但也不知道怎么了,顺娘心里虚得很,只觉得看不都不敢看她一眼,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姊姊想也知道,那时我好容易与雉奴见了面,雉奴捧着我写的《如意娘》,搂着我哭了。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可心里更多的是甜蜜。姊姊你知道吗,虽然雉奴并非初次在我面前流泪。但之前,他不过是个太子。我真没想到,他已经荣登九五,居然仍会为我而哭。我曾侍奉过先皇多年,他对我如何,你也知道。我一直以为,身为圣上,就应该是这般模样。没想到,雉奴…...雉奴一边哭,一边对我诉说了他的种种不易,为不能立即接我回宫痛苦不已。姊姊可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顺娘摇了摇头。
“我当时真没想过回宫之事。我在想啊,为了雉奴今日的眼泪,我定要倾我此生,不再让雉奴为任何人任何事儿流泪。”那么感人的誓言,皇后的唇边却泛起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后来的一切,姊姊都是见证人。我知道姊姊与其他人一样,只是佩服我的手段。可你知道,我也会害怕么?”
她虽在问顺娘,却显见得并不想要她的回答,因为她并没有给顺娘插话的机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姊姊可还记得小时候,阿娘带着我们姊妹三人,备受蝮氏兄弟及两个异母兄长的欺凌。阿娘一味忍让,姊姊虽为长姊,却也不敢吭声。后来,是我站了出来……其实每次面对他们,我都怕得要死,但我不敢退让。我怕一退再退,到最后,无路可退。若露了怯,咱们还不得被这些小人欺负至死?我惟有硬有头皮努力装出比他们更厉害的样子。我不敢告诉阿娘和姊姊,其实每晚,我都噩梦连连,梦里全是他们狰狞的面孔……”
事过境迁,当年的事儿,在顺娘心里并未留下太多阴影。的确,有妹妹冲在前头,她活得还算自在。她一向以妹妹为自豪,有时候甚至觉得妹妹太过顽劣,没个女孩子的样儿。没想到……
与后来宫中的经历比,那些事儿算得了什么呢?可忆及往日,皇后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顺娘的心跟着颤抖了。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皇后:“媚娘,对不起!对不起!”
皇后轻轻推开了顺娘,她望顺娘半日,忍不住抿嘴一笑:“姊姊哪有对不起我?姊姊一直在为我分忧,不是么?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姊姊,若不是姊姊,换了他人,谁能替我把圣上照顾得这般好?便有能照顾圣上的,谁又能象姊姊这般毫无私心,一心只为了我?”
皇后说得甚是真诚。
顺娘的脸却一红,瞬间又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