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的话让我大吃了一惊,其实刚刚认识这个沉默但又很有个人性格的人时,我就隐约感觉到,他应该有故事。然而我没有想到,他的故事,竟然会这么深。
看着面前那具骨骸,在想想之前发现的两个死去的人,我心里对赫连的印象,不由自主的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是前一支队伍里唯一的幸存者,那就说明,他了解很多情况,他知道来到古陆以后会死人,可他还是隐瞒真相,把我们带到了古陆。
换句话说,是赫连把我们带进了鬼门关。
我说不出什么话,但望向赫连的眼神,却发生了改变。赫连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谁都没有出声儿,沉闷的气氛保持了很久。
“赫连,她还很年轻。”我抱着怀里的丁灵,经过一系列的挫折和惊吓,丁灵好像呆滞了,一动不动的缩在我怀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你何必这样?你知道前一支队伍的惨状,还把我们带过来?”
“安心了。”白领用一种调侃和嘲讽的语气说:“他既然上一次能活下来,这一次肯定也能活下来,我们好好巴结他,没准他发善心,会把我们带回去的。”
“我是上一支队伍里六个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来?”赫连抬起头,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说:“因为,我没有到古陆来。”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赫连可能觉得也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坐在原地,给我们一人分了一点巧克力。巧克力是从崖边尸体的背包里找到了,至少放了几年,但有一层锡纸包裹着,放在平时,我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只不过这时候,不吃就要饿死。
赫连又考虑了一会儿,开始跟我们讲。
这个事,发生在八年前。当时赫连刚刚从河北来到阳城,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靠一个老乡的帮衬,做一点小生意,所以,赫连和老乡的关系非常好。
他的老乡已经上了年纪,在阳城这边做建材生意,就在赫连到阳城的这一年,他的老乡因为绝症住院,住院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没治了,治疗只不过是走一下形势。赫连不善于表达,但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
在赫连的老乡临去世之前,医院出现了一个大头怪婴。
赫连说到这儿,我就想起白领前两天夜里偷偷跟我耳语的内容。这无疑证明,赫连没有说谎。
八年前,还有一个大头怪婴,只不过八年前的我,还没到阳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八年前大头怪婴出现之后的情况,几乎和我们这次遭遇的情况是一样的。那个噩梦,如影随形般的缠住了一些人,赫连是其中之一。
被噩梦纠缠以后,这些人就开始想办法,当时主导互联网的聊天交流平台是QQ,就是在QQ上,有人联系到了赫连。
除了赫连,还有五个人,这六个人和我们六个人一样,因为大头怪婴,因为噩梦,从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里汇聚到一起。他们和我们一样讨论,抱怨,想办法。因为黑竹林的梦境出现的太频繁,而且太真实,就有人开始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地方。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找到了古陆老村的具体位置。他们被噩梦搅扰的不堪忍受,于是决定出发去古陆寻找事情的真相。
“当时,我不知道去古陆的后果。”赫连说:“我没有逃避的打算,我本来是要参与那次古陆之行的。”
赫连那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和队伍一起朝古陆进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幸运,在临出发之前,赫连在购置物资的时候,遇到了车祸,一条腿受伤,而且是骨伤,至少需要卧床调养几个月,才能正常行走。
他很无奈,被迫放弃了那次古陆之行。
其他五个人,没有因为赫连的退出而退缩,他们组队去了古陆。进入古陆以后,所有的通讯设备都不管用了,赫连呆在阳城,无法跟对方联系,他就盼望着队伍能早一点回来,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但这一等,就是八年。
那支队伍进入古陆以后,彻底的销声匿迹,好像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半点消息。赫连无数次打开QQ,但所有人的头像都是灰的。
赫连不肯死心,一直到伤势痊愈,他开始追查。当时他的岁数还不大,在六个人里只是一个跟随者,他不知道更多的细节,只能从其他五个人身上着手去查。他一直隐隐希望着,那五个人其实从古陆回来了,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和他联系。
他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在寻找五个人的具体住址,还联系他们的直系亲属。
赫连知道那支队伍,进入古陆以后就没有再回来,但他感觉,就算古陆隐藏着怎么样的危险,我们都要来。因为那半年时间里,赫连查到了一些自己无法面对和接受的事实。
八年前的那支队伍的人,可能都死在古陆了,不仅如此,那个噩梦,像是一个诅咒,连死者的亲属朋友都没有放过。那五个人的家庭变的很凄惨,亲属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和原因,死的死,伤的伤。
“他们的亲属,有的上吊了,有的失踪了,没有一个善终。”赫连说到这里,抬头看看我:“我们可以死,但你愿意看着你的亲人被卷进这个漩涡里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找得到真相要找,找不到真相也要找……不管进入古陆之后,是生是死……”我的心顿时就抽搐了一下,我的母亲早逝,是老爸把我拉扯大的,这是我唯一的亲人,赫连的讲述,就像一片沉沉的阴影,把我的心瞬间就覆盖了。
“对,无论生死,我们,必须走下去。”
我看看旁边的白领,那本日记,还在她手里。本来是打算要就此退出的,所以没想那么多,但现在形势把我们逼上了绝路,我不得不仔细的思考。我清楚的记得,那本日记的主人书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他们找到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找到了什么地方?仅仅从字面含义来看,那个地方,无疑是重点,甚至,我怀疑是解开谜题的最关键的因素。
“赫连大哥,你先醒醒吧。”白领哼了一声,指着地上那具骸骨,说:“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已经陷到坑里了?如果正常情况,这个人身上带着足够的给养,她怎么可能被困死在这儿?”
一句话把我惊醒了,的确是这样。这具骸骨在死之前,身上的给养足够维持几天时间,但她最后消耗了所有的食物,被活活的饿死在这条曲折幽深的通道里。
她没能走出去。
“退回去,现在就退回去!”白领转过身,顺着我们来时的路,朝地洞的入口方向走去,赫连拿她没办法,我抱着丁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暂时回去吧。”赫连站起身,对我说:“你们可以守到外面,我自己进来。”
丁灵的状态太差,我也觉得她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逗留,所以赫连说完之后,我拉着丁灵,跟在白领后面。
我心里已经开始隐隐的不安,那具骸骨就在眼前,地洞入口之后的通道,其实一点都不复杂,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被困死在这儿了。
白领走的很快,我们也跟的很快,因为来的时候走的比较慢,所以路并不算远。但一连走了有二十分钟,面前还是曲折的通道,那个入口,仿佛消失了。
“我说的没错吧?”白领回过头,脸色变的有点难看。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早已经该走到地洞入口处了。
路只有一条,连分岔都不存在,白领继续走着,又过了不到十分钟时间,白领绕过前面一个曲折的转弯,身子立马就僵住了。这个女人很强势,孤冷刻薄,但这时候,我明显看见她的手指,像是触电一样抖了抖。
“白领,你怎么了?”我跟了过去,刚刚站到白领身后,目光也顿时呆滞了。
我看到面前不远的地方,那具刚刚被我们挖出来的骨骸。骨骸还保持着出土时的原状,在光线的照射下,白惨惨的骨架显的那么阴森。
我的头皮麻了,因为我们在挖骸骨的时候,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对这附近的环境是很熟悉的。我不会看错,面前就是骸骨的出土地。
也就是说,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仿佛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又从出发点回到了出发点。
“这不对。”我使劲摇了摇头,感觉眼前发花,我们一直是顺着通道走的,没有岔路,就不可能迷失方向。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白领的手就抖了那么一下,随后恢复正常,用那种仿佛永远都不会更改的语气,回头对我说:“如果不是兜圈子,这个人,会饿死在这儿吗?”
“但我们没有迷路。”我试图用常识来辩驳,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眼前的事实跟常识相差太远。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用常识来解释。
“再走一次试试。”我不安,而且费解,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没有任何分岔的通道会突然变成一个圆的循环。我又转过身,走到最前面。
路依然还是原来的路,我仔细的卡着时间,半个多小时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因为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转角。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颤抖着迈动脚步,走到转角前,手里的手电散发着强光,光线直射到转角之后的时候,那具白惨惨的骨骸,还静静的躺在原地。
这一瞬间,我好像知道了八年前,这个无辜的死者的死因。她和我们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想要穿越通道,回到地洞的入口。但她徒劳的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诡异的圆循环里走着,永远没有出路,不管走多久,始终是在一个固定的大圈子里转来转去。
从起点回到起点,从起点再回到起点,一直到所有的食物都吃光,身体彻底匮乏透支的时候,她才无力的坐下来,用最后一点力气,写下了那篇日记,然后,一个人孤独无助的在黑暗中停止呼吸。
我感觉自己想要发疯,这种困境,比迷失在广袤的深山里更加可怕。我的情绪突然变的很急躁,不顾一切的转过身,重新顺着来路走去。
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
我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半个多小时,就和当初的死者一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几乎没有改变的徒劳的挣扎。
大概四个小时之后,那一小块巧克力带来的热量就这样被全部浪费了,我觉得双腿发软,一步都走不动。
“赫连大哥。”白领也很疲惫,却不肯低下高昂的头,靠在洞壁上,抱着胳膊对赫连说:“你不准备想想办法把我们带出去吗?”
赫连没有回答,他有心无力。八年前的那次探险,他压根就没有参与,对他来说,古陆,乃至眼前这个地洞,都是陌生的。
“你把我们带过来,现在却想不出办法了?”白领呵呵一笑,脸色马上又阴沉了:“我们像几只蚂蚁,在一个圆圈里不停的绕来绕去,要么累死,要么饿死?”
赫连不跟白领争辩,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和稀泥了。虽然饿的发晕,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一件正常的事,还是一件诡异的事,事情既然发生,都会有原因。
想着,我就开始在通道周围慢慢的看,我不相信一条没有岔路的通道会突然变成一个圆圈。我观察着,搜索着,想把那个原因找出来。
但观察了很久,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四个人都很累,丁灵的情况越发差了,软软的左倒在地。越是没有出路,越是感觉无法形容的疲劳,我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皮子就开始发沉。
“你们休息一会儿,我去找路。”赫连丢给我一整块巧克力,一声不响的转过身走了。
我强撑着精神,把外衣脱下来,披在丁灵身上。此时此刻,她娇弱的像是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欧巴,我很冷,很累……”丁灵昏昏沉沉的,嘴里小声嘀咕着。
“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赫连会找到离开这里的路,你不要想那么多,睡一会儿。”我掰下一块巧克力,塞到丁灵嘴里,她含着巧克力,就像一个含着糖块的婴儿,在一丝发涩的甜蜜里,渐渐的睡了。
丁灵睡了,对面的白领也闭上眼睛打盹,通道里很静,可我总觉得,在这片黑暗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不断的偷窥我们。我不敢睡,得守着她们俩。但是一坐下来,就管不住自己了,眼皮子沉的仿佛一万斤那么重,不出两分钟时间,意识就开始恍惚。
我累的要死,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可能真正的睡过去,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脑海里纷乱如麻,一幕幕仿佛被扭曲的场景,像是疾驰的列车,呼啸而过。一张一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不断的晃动着。
骤然间,这些乱糟糟的面孔里,出现了丁灵那张呆呆的脸,她一句话都不说,倒退着朝远处的黑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我,那眼神,可怜的让人心疼。
“丁灵!”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打盹时间很短,最多十来分钟。这条圆环一般的通道走一遍需要半个多小时,赫连还没有回来。为了节省能源,我们就打开了一把小手电,光线很昏暗。醒过来的同时,白领在对面已经睡熟了,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旁边的丁灵。可是一转头,我看到丁灵不见了,原地只剩下我的那件外衣。
“丁灵……”我一下子站起来,朝两边望去,光线照射不了太远,不过站起身的时候,我看见旁边几米远的地方,蹲着一个人,那明显是丁灵。
丁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无声无息的,她静静蹲在那具惨白的骸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尸体颅骨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丁灵?”我一下子懵了,出声喊她,但是丁灵蹲在哪儿,没有半点反应,盯着骨骸,仿佛石化了一样。
我一出声,白领也醒了,我们两个望着丁灵,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认识我吗?”丁灵呆呆的看着面前惨白的骨骸,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骸骨头顶那一团已经发灰的头发,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我好像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