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空观被那个院长送到这个家里那天早上开始,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十年过去了,杜宁路左转巷道中的这栋房子,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太阳同每天早上一样洒在家院门口那株三米多高的八月桂上,旁边敞开金属铁门右面的那一扇,贴着一张已经覆盖在锈红中,只是面前可以辨认的“杜宁路177号”。
透过八月桂的斑驳阳光悄悄爬进屋子,在客厅镜子边的一个大相框上贴着家人们的很多照片,其中最多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幼儿园时的、过生日时的、带着圣诞帽的、吃鸡腿时的、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有喜笑颜开的父母,似乎这个家中只有这三个人。
不过在这个照片的相框的右下角,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和相框女主角并排站在一起,很拘束的抓着自己的衣襟。
走过相框,云空观抽出这张相片看了一眼,想将它塞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瞬间的迟疑后,他还是把照片插了回去。
脚步身是一个穿着草绿色睡衣的女孩发出的,云空镜她正迷迷糊糊的走下楼来,用奶声奶气的口音嘟囔着:“妈,还有洗澡水吗?”
“有,已经重新放好了。”
厨房里传来云家母亲的声音,拌杂在其中还有煎锅碰撞灶头的声音,以及后续嘀嘀咕咕的抱怨声:“某人起那么早干什么,不知道浴室热水器不好使吗,明明是天天玩水,还要占着先洗澡……”
这个声音的音量被控制的很好,完全没有惊扰到已经走进浴室里打开喷头的那位,却把每一个字都落在了云空观的耳朵里。
同样听见这句话的,还有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喝咖啡的养父,他虽然装着全力专心看报纸的样子,不过在云空观回头的一瞬间立刻端起咖啡,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活动。
云空观轻吸一口气:“妈,今天早上做什么?我来帮你。”
“哦,帮我煎下鸡蛋,油不要太多的那种,小镜不喜欢油大的煎蛋。”
“嗯,我知道。”
“还有注意不要糊了。”
交代完这一句之后,养母就脱下橡胶手套出去了。来到客厅之后,她不知道动了哪个心思,回头看了眼厨房,确定那边声音很大,听不到这边的谈话,贴近自己的老公身边说道:“孩子他爸,要不什么时候咱们家也弄个使魔来做家务吧!”
“使魔?”云父拿开报纸,吊着眼梢瞟了自己的老婆一眼,低声说:“那东西贵的要死,谁买得起。”
“怎么买不起。”女人撇了撇嘴,“他的学费不是省下来了嘛,还能买不起一个家用的使魔?”
提到这件事情,云父收起报纸,双手交叉摆出训话的姿势问到:“小琴,你是不是觉得他走了,以后就万事大吉了?”
“那怎么不是?估计他自己心里也有自知之明,一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吧!呵,反正我也没指望他回来。”女人很不屑的样子。
“你以为你住的地方是谁的?而且他现在成年了,别做那种傻事,该干嘛干嘛去。”
“哼!”女人不以为意,扭着腰就上了楼。
其实这些云空观都能清楚的听见,他从小就属于耳聪目明的那种,缺点是总是会听到和看到很多自己不想听到也不想看到的事情。
“爷爷,当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唉……”
其实云空观与这个家庭如此泾渭分明的原因很简单,一个字:钱。
原本自己是在淮泽乡下的农场,被爷爷、也就是现在养父的亲生父亲所领养的一个孩子。后来因为一些变故,爷爷因此去世了。去世的时候爷爷立的遗嘱是将财产全部交给云空观来继承,但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在法律上没有支配这份财产的能力。
而爷爷的亲生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养父对于这份遗嘱提出的强烈的反对和质疑。他当时甚至说是云空观伪造了这份遗嘱……说一个八岁孩子伪造遗嘱什么的,说出去都不怕别人耻笑。
最终在法院的调停下,云空观成了这个家庭的养子,爷爷的财产由养父代为管理。
那份财产实际上包含的数额挺大,除了乡下的农场之外,甚至还包括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但是在获得了财产的支配权后,养父就卖掉了那个跟爷爷去世有关的农场。
时至今日,那个老人在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抹去——除了云空观和这个家庭之间深深的沟壑外。
云空观并不傻,他很明白自己和这个家庭的根本矛盾是什么,他尽可能的不去追究这些物质上的损失,只希望可以换取一点点亲情。只是这种忍让在之前都被养父母作为诱惑他彻底让出继承权的突破口,几次斗争之后,他只能放弃这种天真的想法。
因为他不傻,没有继承权,或许他明天就只能睡大街了。
“哥,你在做啥呢?”
“煎鸡蛋。”
“哦,少放点油啊!”
“知道了。”
回头一眼只望见甩起的马尾辫,然后就是女孩拖着鞋踏踏踏离去的声音。
云空观煎好第一份之后卷起来,他再开始煎第二份。第一份是给妹妹的,这一份是他自己的。
说来算是意外吧!或许是年纪小不懂什么是金钱物质,或许是养父母太惯着她反而生起的逆反心理,这个妹妹跟自己的关系到是挺正常的。
这算是云空观能一直待在这个家里的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做好了自己的那一份后,云空观开始做养父母的那两份,同时开始切火腿。
“对了,哥,你今天是几点的车票?”穿着睡衣的女孩一边刷着牙,一边口齿不清的问道。
“10点的。”
“那我去送你好了。”
“你上午社团那边不还是有活动的吗?”
“翘掉好了,送你比较重要。”
“随你,不过不要挨骂就行,还有就是快一点儿,我大概等不了太久。”
“嗯。”女孩嘴里咕噜噜的,又转身离开了。
云空观抬头看时钟,现在是七点半,时间虽然还来得及,但如果加上小镜磨蹭的时间的话,就不一定够了……想到这,少年摇摇头……算了,到时候再看吧!实在来不及就不等她好了。
当初云空观并不是没有想过通过这个便宜妹妹来报复养父母。当他感觉到妹妹对自己有点好感之后,就有意的去对她好,让她更喜欢自己。
但这件事情在还没有完成到某个程度之后,云空观突然决定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何必为了这种事情去绑住别人,再被别人绑在这里。
于是现在兄妹间的关系大概就是这么一个相对平衡的程度,在与养父母之间的时候她会帮着自己,而平时的时候都比较随便。
云空观觉得这是她自己对于维持这个家庭的平衡所做出的一种选择吧!
四份早餐上桌,云空观放声对楼上呼唤道:“妈,吃饭了。”
“哦,知道了,马上就去。”
云空观摆好筷子,云空镜则穿着睡衣坐在了椅子上。按理说应该等家里人都坐好再开饭的,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云父开口说:“别等了,你们先吃吧!等下不是还有事情嘛。”
“嗯,好。”
“哦。”
兄妹俩拿起筷子,享受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起吃的早餐。
云家的餐桌上经常说话的一向只有云空镜而已,而今天,她好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就这么默默的吃完了早餐。
吃完之后,云空观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个人特色的房间如今已经还原了最初的特色。
一张只剩床板的木床和略显老旧的书桌椅子静静的靠在房间的两边,便已经是这个房间的全部。屋里没有一张贴画,一点涂鸦,甚至连基本代表个人喜好的书籍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随时带走,这种结果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十年过得有些虚无。
少年突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究竟什么地方才算得上是家?
是这片屋檐下的空间?还是特定的那几个人?亦或是随时可以在身上带走的那几样随身品?
甩甩头将这些有的没得丢出自己的脑海,云空观捡起自己昨天晚上都已经打包好的背包,独自下楼去。
楼下养父母正在吃早饭,见到云空观下来的这么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或许在他们心里,这个孩子在这里有所留恋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但在这离别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得不再说——
“对了,小观,你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养母开口问道。
“放假吧!”
“哦,放假,不过这来来回回的不方便吧!南都到这里坐车都要两天多呢。”
“嗯,是啊,估计还挺挤的。”
“嗯……你不常回来,这房子总之这个状态也挺不方便的,要不你……”
“免谈,”云空观一句话把她剩下的话全部都挡回去了,“这是爷爷留给我的东西,我可以随你们住,但是我不会给你们。”
“你什么意思?这房子是云家的,你难道想跟小镜抢继承权吗?”或许也就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养母一反平时总是避让的态度,怒吼起来。
少年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云家的?呵,你不是不知道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吧!那时候你怎么不敢对陈老三说这是云家的?”
“哼!这都是以前的老黄历的,现在陈老三也不是陈老三了。”
“是啊,陈老三不是陈老三了,但我还是我,他不能,所以你也不能。”
“好啊!有本事你也让我人间蒸发啊!我就不信了!当年那事情真的是你……”
“别说了!”就在这个时候,养父怒吼一声,打断了自己的女人的话,他狠狠瞪了自己老婆一眼,然后转过脸来语重心长的对云空观说道:“小观啊!我知道你以后会是有大出息的人,现在又被南都的教授看上,我知道你其实在乎的也只是那点情分,而不是这点财产。我呢,其实也不准备贪图你什么,我只想拿回我父亲的东西。要知道人总是会变的,我不想你后悔,我想你也不想看到小镜后悔时候的样子,这件事情你考虑一下,放假回来之后我们再商量。”
“免谈。”云空观的态度依然坚决。
看他这个样子,云父也不再多言,继续吃自己的早餐了。
云空观知道他说的意思,如果自己真的飞黄腾达,应该就不会希望跟这些人有所关联了。但这是爷爷留给自己的东西,所以他谁也不会给。
过了一会儿,小镜穿着一身上红下黑的休闲装就下来了,于是云空观即刻便选择了出门。
小镜追上门外的哥哥,兄妹俩一同朝巷口走去,家门口的巷子嫌少有人路过,少女用很平静的口吻问道:“又吵架了?”
“嗯。”
“唉,我也习惯了。记得一次你们吵架的时候,我都吓哭了。”
“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了。”
“那是不是说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嗯……”这话本来云空观想否懂的,但想了想还是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
“我看过你的房间喽,你没什么都没留下……简直……简直就像是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
“怎么可能,”哥哥笑了,“别摆弄你那点文艺墨水了,还是先把你的成绩提上来吧!”
“别打岔,正面回答我。”妹妹很认真的看着云空观。
云空观低下头:“就当是这样吧!”
“别放弃这个家……可以吗?”妹妹如此请求着。
少年只能微微苦笑:“你不懂,有些东西是无法还原的,何况有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们根本就没有希望我再回来。”
“可是我希望啊!”
妹妹的声音颤抖着,痛苦的音色中隐藏着力量,这力量让少年不禁屏息。
“只是我希望,还不行吗?”
“小镜……你……”
云空观双唇颤抖着回答,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裂开了一道口子。本以为自己那道名为感情的伤疤已经愈合了,但此刻他再次感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十年来撕开的巨大伤口根本就不是如此简单就能填平的,更何况除了感情的,还有利益的,甚至是道义上的……云空观不知道要怎么向她去解释这一切,那是一个连流浪狗都会厌恶的故事。
云空观在发抖,妹妹同样在发抖。
双方都在等待对方的双唇发出可以救赎自己的音节,但这暖暖的晨曦中,只有麻雀的叫声时而响起。
云空观只能再次摇头否决:“别这样,我已经决定不再被这种憎恶和被憎恶的生活所纠缠束缚,不论有没有这次机会,其实变数都不大,我只想永远的离开这里,即便是一直一个人活着。”
“不,你不是一个人,哥,你不是!”
“这个由我决定。”少年依旧固执。
看到这个态度,妹妹忽然抓住云空观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狠狠的撞击对方的额头:“你这个****!”
还没等云空观开始挣扎,却因为传来的感觉僵住了。
重叠只有一瞬间。
粗暴却又柔软的压迫着云空观的嘴唇。
就因这一瞬间的感觉而发呆之际,妹妹后跳退开,做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却略显僵硬的鬼脸:“****哥哥!你要是决定一个人离开的话,可是会后悔的!还有记得给我写信回来!”
说完,她就转身跑掉了,那个方向既不是回家,也不是车站。
似乎在确认嘴唇上残存的温度,脑袋当机了好半天的云空观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抚摸着唇边……这死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自己跟她确实没有半毛钱的血源关系,但在家的时候,不都这么多年哥哥做过来了,为什么在临走的时候来这一出?她究竟想干什么?
……本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距离被自己维持的很好了才对。
……想来自己好像根本就没谈过恋爱吧!哪来的驾驭一切自信啊!
……真是蠢。
少年如此自嘲着,背着包走向车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