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花羞想让翠黛去喊时无声,他却遁于众多善男信女中。
或不该见,天意如此。
花羞想,遂让老董重新打马赶路。
得得得!才几步而已,突然有人横在车前,驾辕的枣红马红尘中摸爬滚打出来,见惯了突发情况,兀然而停,毫无惊慌,反倒是花羞唬了一跳,此场景雷同新婚亲迎当日,窃以为是温宵云再作冯妇,定睛看却是瘦瘦高高的时无声。
“施夫人。”
时无声拱手而揖,一袭暗绿的披风将之衬托得儒雅庄重,头发也不似以往随意绑缚,而是中规中矩的戴着顶轻纱帽,比之当日之潦倒,多了些富贵之气,眼眸中也少了昔时的狂狷,内敛且深邃。
“时……大人。”
花羞本想喊“时公子”,蓦地想起他现在已是翰林学士,遂中途改口,于车上无法还礼,手搭娥眉、翠黛下来。
彼此隔几步站立,适才见他从盘龙寺出来,花羞便问:“时大人来祈福吗?”
若是换了以前,花羞定然以为他是来游玩亦或是找高僧谈经论法,现下他有官职在身,诸多约束更兼繁忙,定然不会再信马由缰的游玩。
时无声往花羞这里近了一步,眸色渐渐亮起来,看花羞妆扮不是之前的清淡素雅犹如出水芙蓉,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妇人形象,他不免黯然神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哎!
“我是来为半月庵的妙静师父做法会超度,当日妙静无故被害,或是因我而起,每每想起此事我就寝食难安啊。”
他沉沉而语,不尽感伤。
花羞眉头拧起,面上一副愕然之神色。惊问:“妙静师父因你而被害?”
她惊惧的是,此事与嘉太太有关,当初嘉太太一意反对昭蕙与时无声相好,恨之入骨。必然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而舅母的厉害,花羞亦是领教过的,红衣之事,刻骨铭心。
时无声连连叹息。虽然明知道妙静是因自己而死,苦无凭据,至今没有找到凶手,除了为妙静超度别无他计。
而花羞彷徨的是,若他日杀害妙静的凶手找到,即使不是舅母所害也是舅母授意,自己该不该再管舅母托付之事,只恐到时真相大白昭蕙与时无声处境尴尬无法面对彼此。
一时间没了主意,默然而立。
时无声亦不知该同花羞说些什么才好,毕竟花羞已经嫁做他人妇。
娥眉翠黛侍立花羞两厢。主子不言语,她们唯有沉静。
于是,远远看着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对痴男怨女含情脉脉相对。
千不该万不该,这样的画面被某个人看见,她就是出来寻找水柔的陶嬷嬷。
在季贤院,水柔名义上是陶嬷嬷的远房亲戚,实际她们是亲生母女,扯远些,陶嬷嬷年轻时颇有姿色。被某个纨绔子弟看上,却始乱终弃,陶嬷嬷珠胎暗结怕丢人,就找了个穷乡僻壤生下女儿水柔。未婚生女律法不容道德不许,她就把襁褓中的水柔寄养在一户农家,自己远走他乡,辗转到了定远侯府做工,一别经年,惦念女儿。等回去寻找才发现水柔的养父母已经过世,水柔投在某个戏班靠打杂糊口,母女情深,她就把水柔带到侯府,以远房亲戚的名义,让水柔做了名婢女。
故事到此并未结束,水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当年的陶嬷嬷更加美艳,过惯了乡下的穷苦日子,突然到了侯府顿觉一切都那么新奇,并且在侯府,即便是婢女小厮吃穿也不会太差,而水柔就像当年的陶嬷嬷想麻雀变凤凰一样,想从婢女转换成女主子,于是,施耘莽成了她的目标。
水柔历经磨难,早就历练得圆滑成熟,而施耘莽富贵出身,又涉世未深,不几日便与水柔浓情蜜意,甚至跑到太夫人那里要把水柔娶为妻子。
这,便是太夫人震怒的原因。
发展到现在,花羞被太夫人任命处理此事,也才软禁了水柔。
翠黛去季贤院带走水柔,同施耘莽闹的那么激烈,陶嬷嬷那里早就知道,又听闻水柔被花羞带出府去,她感觉凶多吉少,是以才追出来,晚了一步,没有发现花羞把水柔带到何处,却在此目睹了花羞同时无声相对无言的一幕。
陶嬷嬷冷笑,早听说这个大夫人同她的什么师兄相好,莫不是面前这位?
她错将时无声当成温宵云,心下发狠,你不仁我不义,阻我女儿锦绣前程,我就毁你的锦绣前程。
女儿既然找不到,索性回到府里,添枝加叶把花羞同赝品的“温宵云”偷偷相会描述一遍,至傍晚已经到了太夫人耳朵里。
对此,花羞浑然不觉,当时并无将嘉太太托付之事问时无声,决定回来同施耘天商量一番再说。
去福安居给太夫人请安之时,考量花羞之前的那番解释,又得知花羞是将水柔带去别院软禁,是以太夫人没有询问被陶嬷嬷疯传之事,在花羞同嫆儿去偏厅说话的当儿,太夫人却向施耘天隐约透漏了一些。
“柏氏年轻,虽则聪慧,也难免做出不当的事来,你大她许多,多担待些。”
施耘天正品着御赐新茶,猛然抬头去看母亲:“花羞怎么了?”
太夫人闪烁其词:“也没什么,只听说白日里又同她师兄见面了,既是师兄,就无亲缘,总是会面恐别人闲言碎语。”
施耘天正用盖子拂着上浮的茶叶,突然停下,笑道:“温家少爷同花羞情如兄妹,外头谁说什么不打紧,家里人可不要生是非。”
太夫人晓得他必然袒护花羞,儿大不由娘,更何况是堂堂的侯爷,罢了罢了,总归花羞甚少出门,此后那温宵云想见都难。
请安回去,花羞与施耘天并行,一路毫无交流,各怀心思,沿着抄手游廊悬挂的各种鸟笼里传来美妙的啼鸣,暮色渐浓,使人沉醉的花香间杂着清凌凌的气息,原来,细雨微微。
回到伯英院时,花香由娥眉、翠黛侍候沐浴更衣,施耘天把一盏茶在房中独坐沉思。
忽然当当当三声响,有人敲门。
他诧异,花羞与自己竟然这般生分了么,回来都要敲门提示。
心下黯然,起身去将房门打开,风大起,裹着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廊下的风灯左摇右摆,光晕也颇不安定,晃着门口那人俏生生的脸,却不是花羞,是翠黛。
“侯爷,奴婢有事找您。”翠黛屈膝道,面色异常严肃。
施耘天轻笑:“你有事该找夫人才是,后宅本侯是无暇管的。”
翠黛摇头:“此事非您才能解决。”
施耘天眉头一皱,不是生气是好奇,仍旧是笑着:“哪个敢欺负你呦。”
翠黛侧头看看里面:“奴婢可以进去说吗?”
施耘天哦了声,转身回去坐了。
翠黛随他进入,反身咚的将门关上。
施耘天满面狐疑,倒不是怀疑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觉得她此时言行太过怪异,坦荡荡的继续品茶,感叹侍茗的手艺愈来愈精湛了。
翠黛杵在他面前气呼呼道:“奴婢可以随便说吗?”
施耘天颔首:“但说无妨。”
翠黛屈膝谢过,然后道:“我家伯爷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宰皇甫大人,这件事有些日子了,我劝夫人跟您说说,好歹您也是侯爷,咱家大小姐还是皇后呢,咱家老太太还是太后的表妹呢,您出面此事必然化解,可是夫人总说时机未到。”
听到这里,施耘天真以为自己那日偷听花羞三人的谈话,也因此同花羞争吵的事,翠黛并不知道,而柏清正的事已经被自己摆平,翠黛亦是不知,当下也不说明,看翠黛还有何话说。
翠黛继续:“奴婢实在是忍不住了,伯爷得罪的可是权倾朝野的太宰大人,搞不好身家性命不保,所以才找您说,夫人她一味的犹豫,当初嫁您本来就是为了救侯爷。”
倏然,施耘天的心被什么刺了下,之前还心怀侥幸,希望花羞说自己冤她是真,听翠黛一言,证据确凿,看来花羞与温宵云之间确有感情可言,而母亲今日提醒自己的,也并非是空**来风。
翠黛转了转眼珠,烛火跳动,投影在她眼眸上,华彩熠熠,她心里暗笑,看施耘天的神情大概是已经中招,于是再道:“既然夫人嫁给您是为了救伯爷,可我与娥眉甚至**母一直催她,她却不肯说,莫若当初就嫁给皇上好了,何必为了不嫁皇上,用什么上古奇方把自己的身体搞臭,您不晓得,那药奇臭,真不知向来有洁癖的夫人是怎么喝进去的,并且谁知道那方子能不能奏效,谁又能断定那方子不会置人于死地,我们都劝她别吃,她偏不听,豁出命去吃了,舍命嫁了侯爷,现如今又不肯说救伯爷的事,岂不是白白费了工夫,所以,奴婢求侯爷救伯爷。”
说着,腿一软跪在施耘天面前。
就这么跪着跪着,许久,对方毫无声息,她讶异的抬头去看,就看见施耘天凝眉沉思,慢慢、慢慢地,施耘天的脸色越来越暖,最后笑容覆盖了满脸。
“好个机灵的丫头!”
施耘天思虑半晌,终于明白翠黛的良苦用心,埋怨花羞是假,道破实情是真,花羞若非不倾慕自己,当初不如安心入选,以她的倾城绝色必然会被皇上宠爱,救柏清正如探囊取物,而她冒险服下上古奇方,不过是为了逃避选秀而得以嫁给自己,这,不是爱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