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冬风刮过,枝叶摇曳,无奈又无助。御花园中,百花绝尽,唯有耐寒的竹雪松银杉尚还郁郁葱葱在这光秃秃的花园中添了些绿意。
梁永脸色惨白,耸拉着脑袋跟在朱翊钧身后,他现在特不着张首辅待见,若不是有皇帝护着,张居正早把他拉出去砍了,刚刚乾清宫没人,怕就被训的七窍迷魂,狗血淋头。
所谓的司报局,没油水还要倒贴钱不说,还着首辅不喜,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朱翊钧初提时报,张居正反对,他最不喜的就是民言官事,大儒下书院议政。朝臣的大半响应让朱翊钧精神一振,大明官员的薪水本来就少,张居正抓贪污还减俸禄,周扒皮都没这么厉害,这还让不让人过日子。
乾清宫偏殿住着慈圣太后,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却还是有一段路程,除非必要他一般很少坐龙辇,看着威风,其实颠得狠啊。
“皇兄”
地上的雪痕早已被扫去,后方石斑路上的锦衣华服少年,俊逸的五官带着浅浅的稚气,阳光明朗,轮廓上颇像穆宗皇帝。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便小跑到了朱翊钧身侧。
“皇兄,你怎不停下来等等我,我唤了你好几声。”少年待朱翊钧很是亲热,凑近拉着手没好气的抱怨。
朱翊钧双目流转,灿若星晨,嘴角一抹浅笑,身拢了件火红的翻领皮裘,衬着精致五官,俊美无双,高贵清华。
阳光点点洒落在眉眼间,刹那惊艳,朱翊缪一时呆愕忘了回话。
朱翊钧顺手揽着他朝慈圣太后寝殿走去,玩味的笑道:“魂归,魂归,魂归来兮。”
朱翊缪虽小,面容略有相似,一样的俊逸隽永,一望即知是血缘至亲的兄弟。
“皇兄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小不点点,你才见过几个人,就知道什么是好看了。”
“皇兄别小瞧人。母后接见那些夫人小姐我都待在一旁,母后夸着漂亮都不及皇兄颜色。”
朱翊钧一听,抬手拍在他的头上,按着头揉了揉,没好气的说:“没想到还是个小色胚。偷偷拿皇兄和女人比,真是好胆。”
朱翊缪被揉的头晕,讨饶片刻,朱翊钧还不见松手。
前方走来一名内侍遥遥行礼,恭敬的立在一旁等皇帝先行离开。
慈圣太后身边的传旨太监。
朱翊钧眉头一皱,手不由一松,朱翊缪趁机挑开了他的手躲到一边去。
“皇兄在想什么?”不等朱翊钧开口又接道:“下回皇兄要再出宫也带上我,我就告诉你邱得用要去哪。”
邱得用,就是刚刚的太监。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颇为好笑,这小子最近倒是越来越赖皮了。手一捞又揽着他继续往前走,没有答话。
“他要去张大人的府上。”
朱翊缪不在意的说完,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他的表情。朱翊钧眼角一抽,伸手把他的头推开,眉头一挑。
“皇兄不高兴了吗?”
潞王年幼,聪明睿智初现端倪,心细如丝,朱翊钧眼中淡淡笑意。
“你想太多了。”
“上次皇兄不是和母后说不要滥赏的?”
“谁说的,你还敢偷听,这可是机密,朕要重重处罚你。”
“啊,疼!皇兄轻点。那天母后好生气,我在门外没敢进去,不小心听到的。”
“皇兄放心,弟弟替你探了口风,母后肯定已经消气了。”
“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
“……”
偏殿,慈圣太后手上拿着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菩提达摩念珠坐在榻上,兄弟二人行了礼,慈圣太后揉着朱翊缪,让他贴近暖炉,如今天冷,小孩子的身子最不经寒风。
朱翊钧坐在一旁,神态坦然。一边的母慈子孝,一边专心研究桌上的青花缠枝菊纹碗。
像是在怄气,慈圣太后不理人,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正如潞王所言,自从那次大吵之后,他和慈圣太后心有芥蒂,愈加没了以往的亲密。
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做商量!
这是慈圣太后说过的话!
政治家是养羊,生意人是养猪。养羊的,等到羊毛长长了,就剪一刀接着养,绝不搞得鱼死网破。而生意人养猪,只求养得肥肥的,过年时一刀下去,没有做长期生意的打算。
慈圣太后从来都是生意人,她没有让朱翊钧亲政的想法,或许在张居正死前都不会有。
政治上有张居正冯保,往往就压制了他,朱翊钧认为慈圣太后心里有鬼,依赖张居正让他也要如此,不支持他不说,还驳斥太深。三十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
慈圣太后认为张居正大才,竭尽忠忱,并未专权自用,架空皇帝。以往就干的很好,今后有他辅政,大事上向朱翊钧禀报,小事张居正独断处理就行,她担当神圣的责任,温柔亲和的李贵妃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却看不明白自己的儿子。
二人心怀有隙,有心修复却渐行渐远。
不过一会,三人心思各异的用完膳食,慈圣太后打发走了潞王,留下朱翊钧谈话。
潞王有心想留下当朱翊钧的调节剂,可惜拗不过只好惺惺退下。
朱翊钧端坐软榻一侧,动作优雅倒了杯普洱茶,他气质清冷隽秀,如暗夜中的迷迭香。慈圣太后秀美贵气,端庄美妇,出神的看着朱翊钧,满目复杂进而敛去。
“母后今早怎么没去东阁?”
每天早上通政司送来各地的奏章,朱翊钧都会在乾清宫东阁阅览,慈圣太后每日都会前往坐上一会,朱翊钧偷溜出宫慈圣太后都不知,难怪他奇怪。
慈圣太后闻言,面有无奈,道:“今天一大早,武清伯便进宫求见,到不想会折腾一上午。”
朱翊钧一听武清伯,嘴角一抽,对这个优越感膨胀,总是‘外孙,外孙’叫唤他的武清伯老国丈印象极深。
慈圣太后心里也不舒服,她是被武清伯缠怕了,才答应同他见面,把人领到西阁。她是不想朱翊钧也被怎么看怎么不着调的武清伯缠上。
“武清伯前来有何事?”
慈圣太后一顿,淡淡道:“你别操心,没啥事,就是找母后说说话。”
朱翊钧见她不想说也就不多加追问,慈圣太后从不在他面前多提武清伯,虽然朝会上都有见面,他也一直来找朱翊钧套近乎。
武清伯急的火上房似的来找慈圣太后,只是觉得朱翊钧当太子的时候他是武清伯,如今朱翊钧当皇帝了是不是该升一升。他更看不惯的是自己是皇帝的外公,上朝却站在成国公的后面,自己儿子李高还是成国公弟弟朱希孝的下属,真的没大事,只是不平衡罢了。
慈圣太后呷了一口普洱茶,暂时放下了自己那个被人算计的爹,开口问道:“今日都看了什么折子?”
朱翊钧答道:“一封庆远府知府弹劾杨正茂贪污的手本和礼部司务陈元呈上,朝鲜特使进京纳贡,招待费用户部拒不成给,有违礼法,请旨切责户部。”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慈圣太后听了,问道:“皇上认为该怎么办。”
“悉数发内阁拟票后再行决定。”朱翊钧垂下眼帘,淡淡道。
“对,你张先生胸中藏着千山万水,就该听他的。”慈圣太后感叹的说完,温声对朱翊钧说:“你该好好听张先生的话,向他学学,别老搞事来给张先生施政找麻烦。”
言外之意,她再说司报局和高胡子一党的事。
朱翊钧静静听着并不言语。
少顷,才再开口道。
“内阁缺人,母后看王希烈怎样?”
朱翊钧垂着手,一双桃花含情的星眸,凝神看着慈圣太后,她心头一惊,因为她感觉朱翊钧的眼中似乎藏着以往都未曾发现的情绪。
而,这双眼像极了冥驾的穆宗皇帝,让她晃了会神。
少顷,慈圣太后才想起王希烈是谁,蹙着眉。她不喜高拱,视他为心腹大患,可朱翊钧却对高拱党羽任之用之。
卢泽、王希烈不就是高拱的哼哈二将。
慈圣太后心中不喜,刚欲开口又想到武清伯的话,有奶便有娘,王希烈是高拱的人,如今高拱走了便转投他人,这种人更不能用。
*
益王世子进京。藩王子弟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别说来京城。
当知道是陆小凤的时代,就并不难猜出,那手握重权的堂叔益王,就是所谓的太平王,而年少时一同玩耍些许岁月的朱翊鈏,居然,会是宫九。
这想法一成立朱翊钧瞬间震精,以致于每次益王世子觐见,朱翊钧都往前凑,左看右看都是个一等一的美少年,正经的娃,怎么以后就歪了呢。
宫九一身素白常服,面容俊逸隽永,潇洒随意。轻抿的薄唇含笑,散发着尊贵不凡的气势,实乃翩翩公子,风采慑人的美少年。
“见你一次真不容易,听说小王爷又出海了?看来收获不小。”
宫九笑眯着眼,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略略凑近,动作优雅且潇洒。朱翊钧身心舒爽的揽着他往乾清宫走去。
说到宫九,那真是三岁死了娘,说来话长的,宫九还是宫九,但益王世子却不是太平王世子,父亲还是那个父亲,母亲也还是自己的母亲,一切像是没变,却也是改变了。
这是宫九闭眼后,再睁开眼所看到的世界。
宫九死了,死在陆小凤的手里,不过,他却又活了。
重生!没有平凡人的欣喜若狂,不知所措,一会儿便接受重回过去的事实,坦然自若的接受了一切。
益王常年征战在外,但他宠爱宫九这点毋须置疑,宫九知道自己的结局倍受打击的是对父亲二十多年的仇恨其实毫无意义。
宫九是个奇才,资质卓绝,什么武功都能一学就会,更是心机深沉、智计百出之辈。但多年和太平王分居两地,幼年时同益王的相处,让他有些不自在。
而那道让他进京陪伴小太子的圣旨,还是让宫九察觉异样,若没记错以前确是不曾发生的。
愈靠近京城,便愈能感受到不同,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朝廷却不是那个王朝了。宫九幼年曾性情大变,自此人前果断睿智,温文潇洒,人后却以受虐为乐,用肉体上的痛苦来满足自己扭曲的心灵,母亲的死便是他解不开的心结,从此痛恨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发十几年的时间打造了个庞大的势力网,就为报仇,登上九极,踩着芸芸众生,将太平王狠狠的打到淤泥之下。
对于朝廷,又怎会让曾肖想过万里江山锦绣天下的宫九陌生?
人生的乐趣不就在于探索未知,宫九从不会无聊,因为他相信这个全新的世界会给他带来全新的乐趣。这个王朝很乱,无论是经济军事还是政治上都一塌糊涂,但儒学的造诣其高,皇权意识极强。皇帝平庸,手下的能臣倍出,却也只抓军事边防,经济发展的收效甚微,国库更是入不敷出。这个国家太矛盾,这个世界太强大,生纷乱世,不知能走到何处。
小太子岁年纪善幼已自成性格,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虽想法举止略显稚嫩,却想法颇多。宫九不知此间最大的变数就是这朱翊钧。
朱翊钧若把花玉楼当成左右手,锦衣卫朱希孝是忠诚的手下,杨廷和是一同长大的伙伴,那发小宫九就是寻常的朋友。
这个弟弟怎么看都不像有心理病,哪怕是藏太深了。作为一个好哥哥他很有必要在弟弟长歪时,及时掰正。
过了一会,宫九笑得温文尔雅,道:“不错,顺道劫了两艘英国船,得了些东西,皇上可有兴趣看看?”
宫九指了指一旁内侍手上捧着的锦盒,朱翊钧双目流转,随口打趣道:“莫想贿赂朕,要不是通政司上报,朕还不知你离了太平府。”
“皇叔也不容易,你也别老折腾他。”
国家动荡不安,个人武力再强也比不上一方势力的强大。若说宫九十几年便能营造如此巨大的势力网,没有南海无名岛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即使身怀秘籍他仍旧出海拜吴名为师,他知此人武功超群,却有控制神舟的妄想,是个难能的隐患,最后没能杀死吴名不知陆小凤会怎么对付他。
宫九静静的听着不答反问。
“你这么急着找我,可不像是想叙旧罢,胡椒苏木的事,我倒是略有耳闻。”宫九一脸荡漾的笑容,眯着眼,揶揄的说道。
朱翊钧一听,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消息倒是灵通,胡椒苏木都是没谱没眼的事,山西闹得厉害,元辅现在倒是无暇□□,哪还顾得上别的。”
话题就扯到胡椒苏木上,就要提上一提。
户部名下,京城有二十多处库房,除了钞库,其他皆是满当当的。前些年国库拮据,张居正大改收税政策,只能白银纳税。而以往全国收税,是皆可用实物来代替。
常年积累,库房中从笔墨纸砚锣鼓钟鼎,道炭米油盐竹木藤漆,有七百多个种类,多是易霉烂变质的物品。单胡椒苏木就存了十几万斤,储济仓杂物太多,朱翊钧老想给朝臣加薪,太仓银开销太大,张居正想拿实物,胡椒苏木来折俸禄。
朱翊钧对着俸禄少巴巴的京官下不了手,把主意打到了王侯勋戚的头上。
二人想法有异,一时倒不好决定,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宫九略略凑近,带着引诱的意味道:“皇上如此信任有加,实物折俸的事我又怎会不知,就不知皇上是想让我怎么挡着那些王孙权贵。”
他随口一说,轻松自若,好似那些权霸一方,富甲万贯的王爷只是些不起眼的小兵。
朱翊钧神情古怪,淡淡道:“皇叔位高权重,威望深远,此事还需麻烦皇叔了。南方少数民族三天两头起兵闹事,皇叔到底年纪大了,真不想麻烦皇叔。”说道这顿了顿,转头眼中带着期望的看着宫九,故作感慨道“朕还等着你长大,帮朕守南方呢。”
宫九被朱翊钧充满骄傲和期待的眼神,眼角一抽。心下微动,神态傲然。
漫不经心的调笑,颔首道:“区区南蛮之地,皇上怕是大材小用了罢。”
朱翊钧大笑道,“大材?那也得用过才知道。”语罢挤了挤眼,竟有几分贼兮兮的感觉。
宫九没有朋友,但他从不寂寞,因为他总能找到更有趣的让自己愉悦,普通人重生第一想到的会是杀死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但宫九不是一般人,他欣赏陆小凤,为他的为人,为他的胆识,更为他的机智,所以,他不杀陆小凤,反而想同他作朋友。
他极度自信,又极其自卑。宫九行事看似圆滑实则锋利。他会虚情假意,也可冷若冰霜,宫九极度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