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慈航渡(1 / 1)

烈日,蝉鸣。

瘦削的男人瘫坐在歪斜的木椅上,蒲扇遮住了他的脸。两条长满毛的腿高高翘着,腿上布满了跳蚤咬下的烂疮。

“哟,湿兄,纳凉呀。”有推车的农人经过身旁,打个招呼。

湿兄,湿爷,老湿。他依稀记得自己姓施,叫什么维来着,但那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一般湿兄对路过的人不会有任何反应。偶尔挠挠自己的腿,算是回话。要还想多聊几句,他会拿起蒲扇不耐烦的抖动,像驱赶蚊虫一样。

今天,那蒲扇下漏出来一条缝,老湿眯着眼,盯着树下的女孩。

女孩跪在地上,神态焦急的张望远处,低下头,又张望。鬓角集起的汗珠不断落在地上,打湿成密密麻麻的泥坑点子。每过一会儿她便要照顾身旁凉席裹着的男人,拧开皮袋子,滴几滴水在灰色的手帕上,然后轻轻擦拭病人的嘴唇。

老湿拿开蒲扇,“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他一时语塞,忘了下面的词。女孩朝他望来,他赶紧举起蒲扇遮住了脸。

施…维,年轻时,那很久远了,曾读过几年书,是个书生。如今皱纹爬满眼角,黝黑中还剩几分俊俏的轮廓,至于儒雅,已成笑话。

山前的这条小路,往来进出的路人不少。他们每个人都推着小车,上面鼓囊囊的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药罐子。大湿地与仙林交界所在的小镇,规模不大,名气却不小。依山,傍水,山是小别山,水是南湖,渡口名为“慈航”。

这座镇子,叫蒲佃。

当小推车经过时,跪下的女孩就不住的朝着人磕头.“好心的大夫救救俺爹的命吧,求求你了哇,求求你了.”父女俩刚来的时候,推车的人都很热心.车上的罐子掀开布,续命春水,阎王低头,自家铺子的名号,半农嫡子,佗家单传.什么人,什么病,不用问,不用看,保管一定治好,拽住凉席就往车上抢着抬人.

但是,女孩没钱.

没钱,没钱看什么病?推车的一哄而散,老湿在一旁冷笑.这种水准,在蒲佃也只配推个车.蒲佃的规矩很简单,一不互相拆台,二不互相竞价,其余不禁.牛皮吹破天,药价赛神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如果你这么玩,在蒲佃,你还没入门.

老湿拦住了女孩,不许她踏入镇子.

“求求你,让俺跟俺爹进去吧.俺找佗半农佗大夫,他治病救人,不要钱.求求你了.”女孩在路边跪下了.

“进不得.”老湿往路口一坐,一脚在地上踩出个泥印子.“回去!这儿有狗屁的佗半农.”

女孩擦了把眼泪,不再言语.在路旁跪了一天一夜.

施维抓起一把槟榔,放在嘴里大口咀嚼着.女孩不住的给人磕头,自是没人再搭理她的.那布衣上的红点,在老湿眼睛里晃来晃去,晃个不停.年轻时,那真的很久远了,老湿的老家也有一个喜欢穿红点布衣的女孩,笑起来有酒窝.

“别跪了,赶紧回去吧.”老湿嚼着槟榔,含糊不清的冲女孩喊.

“俺要找大夫…”

“这里没大夫.你找什么?”

“俺要找…”

“这里没大夫,这里连活人都没的有!”

远处行来一群人,为首一个高高胖胖的,走在最前面.“湿爷啊,好几日不见了.你好啊.”高胖子隔老远就挥起手,同时也注意到了路旁的女孩.

施维扭过脸,轻轻哼了一声.

高胖子带着人越过老湿,径直走向那女孩.“小姑娘,你好啊.”他看了看女孩身旁的男人,面色蜡黄,双眼紧闭,肚子高高隆起.“是不是来看病的啊.”

“是啊是啊,你是大夫吗,俺给俺爹瞧病来了,救救俺爹吧,大好人!好大夫!”

“原来是给爹看病啊.我看看,哇哦,病的挺严重.”高胖子蹲下来,细细端详凉席裹着的男人.

“你真的是大夫吗?你是…佗半农吗?”女孩感觉到一丝希望.

“呵呵,看病啊,来蒲佃啊,就对啦.我叫加基孙,你可以叫我加老板.我不是大夫哦,但是全蒲佃最厉害的大夫,我可都认识哟.”加基孙站起身,擦了把汗,冲身后的人摆摆手.

“加老板…你能救俺爹吗,俺爹快死了,俺不想俺爹死…俺没钱…”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轻轻抽泣起来,有手捂住自己的脸.

加基孙走过去,拍拍女孩的背,有人递给他一个精致的陶瓷瓶,他小心接过,用袖子擦拭着瓶口.

“快,给病人喝一口.”老板着急的说.

女孩拿过瓶子,用手帕接了几滴里面的水,在她爹的嘴角慢慢摩擦.奇迹出现了,昏睡的病人竟张口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吧唧了几下.

“爹,爹,你怎样了?”

“甜…甜…”

加基孙见状,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加基森,这辈子最佩服讲孝道的人.小姑娘,赶紧带上你爹一起随我们进镇吧.”

“加老板…”女孩扑通跪下,不停磕头,却不肯走.

这…加基孙略一思忖,正色道,“蒲佃镇治病救人,讲究的是因善结缘,以善报善,传递善心善行.小姑娘,钱怎么能跟人的命比呢?你快随我来,病人耽搁不起啊,我们进了镇子从长计议.”

“谢谢…了…”多日压在心头的大石一下子崩开,女孩一边帮着抬起爹爹的凉席,一边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一个人孤身离乡求医四处碰壁,至亲在身边奄奄一息,心中有多少苦,旁人永远无法体味.

老湿跟他拦在路口的歪椅子,被几个小伙子直接连人带椅抬到一边.他猛地啐出一口槟榔残渣,却没啐到任何人.

进入蒲佃镇,气氛焕然一新,热闹非常.路边的药铺医馆,一家连着一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从街头直到街尾.虽然名目繁多,但命名都离不开大陆第一神医佗半农的名号.有唯一指定,全权代理,同门师弟,关门弟子,儿子,私生子等等等等,比较过分的,还有几家佗半农的师傅的店,据说佗半农已经有百来岁了,他的师傅,怕得是骨灰级的神医.

再往里走,叫半农的铺子便越来越少,店面也越来越正规.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外面贴着各式各样美女巨幅画像的,五官精致,前凸后翘,色调多为粉白相间,进出人群熙熙攘攘,拥挤异常;另一类则低调很多,门口都贴着会黑色的布,男男女女进出都蒙着脸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到.

而镇子的中央,最大的那家,就是加老板的医观了.门墙都刷的雪白雪白,中央悬挂着一颗巨大的红心.加基孙把女孩领入一间会客室,其他下人则把病人抬到了另外的房间.

“爹…”女孩放心不下的看着,紧紧咬住下嘴唇.

加老板喝了口茶,“不要紧张,先放松一下心情.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莹…”

“哦玉莹啊,我想现在你肯定想知道你老爸的病怎么样咯?”

玉莹抬起头,眼神紧张又期待的看着老板.

“呵呵.你老爸的病啊,可以治!可以治的.但是呢,要花很长时间,有句话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俺希望能快点治好.”

“对啊对啊,到了这里啊,肯定会尽最大力给他治的哦.刚刚给他喝的水啊,叫神仙水,是镇上最好的药之一哦.”加老板拉开一个柜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瓷质的药瓶.

“但是你也知道哦,你老爸病的是肝.肝这种东西,要靠养,慢慢养,除了吃药,还要配合很多种治疗手段,才能好转.短则几个月,长则好几年呢.”加老板话锋一转,话里有话,

玉莹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裤子.

“我啊,经常见佗半农老先森哦.”加老板微笑着说.

“佗半农?他真的在这里吗?那俺爹有救了!”玉莹又惊又喜.

“呵呵,他不在这里啦.他在那里.”加老板指指窗外的小别山.“他在山上.每天有那么多的病人,他一个人也看不过来啊.所以他把行医用药的技术,都传授给我们蒲佃人啦,让我们来帮助他给大家看病,他自己呢,就可以更好的去研究新的药方啦.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呀.”

玉莹望向窗外,小别山伫立远方,郁郁青青.医馆的院子里有好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穿着宽松的锦服,面色红润的做操打拳,看上去很有精神.

“这几个病人啊,刚来的时候都跟你老爸一样,不能下床的啦.在这呆了几年,你看看,都比我还健康了.”

“哦,哦.”玉莹点头应和着.

“所以呢,你放心,你老爸的病,包在老板身上.但是哦你也知道,看病的人很多啦,如果医观给每个人看病,都不收钱,那很快就开不下去的啦.”加老板语重心长的说.

“但是,俺真的没钱…”玉莹心里发虚,不敢看老板的眼睛.

“没事啦,刚刚我就跟你说了哦,有办法的.以前老板也遇到过像玉莹这样孝顺的孩子,没有钱.不打紧啦.你先去洗把脸,去吧.”

玉莹忐忑地离开会客室,跟着医馆的下人来到另一间房.下人放起了热气腾腾的温水,递给她一套衣服.“这是要…洗澡哇.”玉莹摸摸那套衣服,又滑又轻,是锦做的.她可从来没穿过锦做的衣服,一定很贵吧.她脱下布衣,用温水冲刷起疲惫的身体.少女的身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含苞将放的花蕊.

等玉莹穿起华服回到会客室时,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极细的烟管,她低下头,用红艳的嘴唇深深嘬上一口,再抬起头,缓缓吐出来.袍子在她身上显得异常紧绷,胸口就像随时会炸开一样.翘起的二郎腿,从侧面露出大片雪白的肉.

“玉莹啊,这是方姐.叫方姐好.”

“方姐…好.”玉莹面对这个陌生女人,露着怯.

“卷子啊,你看这小姑娘如何啦?”加老板笑着凑过去,在方姐身上摸了一把.

“讨厌!”方姐用烟管拨开加基孙的手,斜着眼上下打量着女孩,“你,多大啦?”

“十…十四…”

“十六呀.正当年呢卷子,合适的哦.”加基孙拍拍手.

方姐翻翻白眼,“我不想在你这儿多呆,都是些这个病那个病的,瘆的慌.我得走了.”

加基孙走过去,把玉莹往方姐身旁推,一边小声说道,“快跟着方姐,她会带你去水都做事,她那边都是出色的姑娘,你能学到很多本领呢.赚了钱,就交给方姐,让她帮你寄过来.加老板会照顾好你老爸的.快去吧.”

玉莹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靠向方姐.“俺…想见见爹,跟他说句话再走.”

方姐站起身,扭着腰向门外走去.“车马可不等人.”她冷笑一声.

黄昏时分,夕阳渐渐把脸藏到小别山的背后,空气还带着余热.

老湿感到一阵腹痛,他咳嗽几下,差点把午后吃的槟榔都吐出来.但就算这样,他仍然不愿起身,昂起脸继续躺在歪椅子上.

将散的光辉透过头顶梧桐树的缝隙,刺在眼睛里,已经不疼了.老湿的心里有一个秘密,他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

两个白衣服白帽子的人,用白布蒙着脸,抬着一个破凉席,从老湿身边不声不响的经过,向山上走去.那凉席看着有些眼熟.

老湿的双眼蒙上一层灰,他叹了口气.

你们都不知道,这盛夏的落叶,比秋天还多呐.

白衣人抬着木板上山,在山路的碑文前停下.他们放下木板,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周围更多同样的木板,零散着摆放,一动不动,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

小别山的碑文,不知已在这里立了多久,上面爬满了苔藓,还缺了一个口子.那碑上写着这样三行字.

殁者,人之悲。存者,天之慈。山者,小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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