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青蚨子(1 / 1)

雨中的大通湖雾气腾腾,岸边裸露在外的礁石,仿佛美人正浴.

号角声响起.大船缓缓驶向无路山庄,载着狼狈的花威棍子一行人.

栗小兵用红围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从窗口张望岸边.“开他妈快点.”他怒吼一声.在自己的地盘抱头鼠窜,简直是红棍子平生奇耻大辱!

栗小兵只觉得气闷异常,狠狠抓挠起自己的胸口.鲜红的抓痕下,脓血鼓胀欲出.栗小兵忽然狂笑起来,他扯下围巾,开始笑个不停,笑得直不起腰来.

几个黑衣人站在他身后,既不拦他,也不劝他.

“混账,一个个丧着张脸.折了几条狗罢了,有什么好丧的!拿酒来.”栗小兵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一碗黄汤.“知道兵爷笑什么吗?爷爷笑他们蠢,蠢的不可救药.他们想干嘛?杀我嘛,来啊,杀啊.爷爷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他拍拍大腿,又拍拍胸脯.“哼,一群鼠辈,怕是正打着滚嚎呢吧.囚狗子,范崽子,哼哼,一个大牢里扣着,一个盘果里捏着,爷爷今晚不回去,”他两眼通红,面露凶相,“都得死,一个都没跑了.都得死!”

栗小兵再次狂笑,当他踏上无路山庄之地,就是人质毙命之时.隐藏在暗处的对头,将失去他们想要的一切.他脑海里浮现出囚徒被不明人砍去双手,暴尸街头,范特西被捅得肠穿肚烂,死无全尸.而他们,拿我栗小兵毫无办法,除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牯晶晶的脑袋,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很快,他们会被一个个找出来,填在湖底,埋在地里,烂在泥里,永远被爷爷踩在脚底!

扎着黄头巾的小厮打开无路山庄的大门.“通行证.”小厮对着栗小兵伸出手.“你说什么狗屁?”栗小兵吃了一惊,上去就是两个耳光.“你瞎了?不认得我是谁?”小厮揉揉发肿的脸,“没有通行证,是谁都不让进.”栗小兵眯起眼,他的手摸向腰间.

“怎么说话呢,兵爷都不认了吗?”管家铅二从大门里缓缓走出,唇边的痣一耸.“兵爷,这厮新来的,莫见怪.通行证是山庄的规矩,劳驾爷你…”铅二陪着笑脸,却没让开的意思.栗小兵瞪着铅二爷,他冷笑一声,飞起一脚,正踢中铅二的肚子.

“滚!”红棍子大步流星的走进无路山庄,头也不回.

铅二忍住痛直起身,“兵爷啊…”他看着栗小兵的背影,默默合上了山庄的大门.

栗小兵走进中堂,往大躺椅上一坐,越来越压不住心头怒火.“来人,把咱花威的都叫过来,点卯点卯!”中堂里空无一人,刚刚跟进来的黑衣棍子不知哪里去了.“卧槽!”栗小兵翻手砸了一个净瓶,哐当坐下.酒气涌上来,脸上火辣,头晕眼花.

昏沉中一个长发的人走过来,伸手摸向小兵的腰间.“别乱摸,这贱婢咋不讲规矩?”小兵睁眼,又一怒,却见眼前人的脸,正是公察鲛.

“是…你?”

鲛推开他的手,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火铳与木棍,转身离去.栗小兵想抓住他的衣角,却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鲛退向一旁.又有一人,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兵爷,我来了.你可以点卯了.”来人深鞠一躬.

“…金瘸子,你丫不是下大狱了吗,谁把你放出来的?谁?”栗小兵挣扎着爬起来,坐回躺椅上,喘着粗气.他摸索着掏起一块瓶子的碎片,攥在手心里.

“兵爷,你记岔了.我不叫金瘸子,我叫鱼皓明.”瘸子扭起腰,向前接近.

“兵爷,送进管堂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观察你.你站,你坐,你说,你笑,你骂人,你杀人.我本以为你很厉害,但你没有,你会大声嚷嚷,会发脾气摔东西,会杀些手无寸铁的人,除了你的铳,你没有防身的本事.我本以为你孱弱,又有那么多人记恨你,应该会死得很爽快吧.但你没有,更多的人在保护你,不顾一切的,发自内心的保护你,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金瘸子,鱼皓明,将手中的第一根针扎入栗小兵的背.红棍子顿时浑身僵直,舌头打麻,动不得,也说不得,只能旋转着眼珠对瘸子怒目而视.

“这一针,是为了义父.义父他家破人亡,身心俱残,当年你故意不立即杀他,让他在煎熬中生不如死.这一针,还你了.”

事已至此,援助仍迟迟未到.栗小兵恍然明白要弄他的人是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妈…要…杀…便…杀…”,劲力一松,手中碎片掉落在地.

鱼皓明伸手揪住栗小兵的头发,手指一寸一寸的摸过栗小兵的头皮,在他的颅后,扎下第二根针.

红棍子双眼翻白,浑身抽搐,口水顺着嘴角流下,裆部湿了一片.

“这一针,是为了大湿地的子民.他们妻离子散,身心俱失.吃了你的福寿里,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失了心智的人,比死还可悲.这一针,也还你了.”

鱼皓明拿出最后一根针,他深吸一口气,扎入栗小兵的眉心.

红棍子双眼猛地瞪直,便不再动弹了.

“这一针,是为了我自己.我失去了所有亲人,孑然一人,身心俱灭.我已是一个空壳,杀你,我没有什么事做不得,你死,我再没有什么事要做得.”

鱼皓明跪下来,跪在栗小兵的身前.栗小兵的尸体还温热,但终将与那大理石地板一样,冰冷.

鲛从暗处走出来,“每个人都欠了许多债,死前能还清,是好事.”他扶起鱼皓明,“这封信,据说是银诚河临终前留下的,栗小兵盘了好久也没看明白.”

瘸子接过手,打开信,发现是一张白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你看懂他的意思了?”

“他懂我懂他.”山河故人银诚河,他养活皓明,却打断他的腿,他教皓明本领,更教他杀人.他没将瘸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没给他体贴与温暖,也没有把他当做纯粹复仇的工具.他把他,当做了自己,把自己的人生复刻在皓明身上.而现在,他希望他做回自己,正如那一张白纸,一切尽在不言.

“可惜,已经太迟了.”

铅二领着鲛,在潮湿的地道里行走着.“水牢很适合瘸子,放心,死不了.”铅二掩嘴笑着说,他轻抚鲛的背,“他刚刚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原来你一直在旁边偷听.”“这里可是晓家.那么你认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保护着栗小兵.”“呵,包括晓家吗.”铅二点点头,“包括晓家”

鲛沉吟片刻,“栗小兵所做的事情,让他早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链条,一种生态.是这种生态,让人们趋之若鹜,拼命维系它的存在.其实他的命,只是一个象征,倒也没那么重要.”

“没那么重要吗.”铅二自言自语,若有所思.他忽然拉开了一扇窗.

那窗里暗戳戳的,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透着微光,不是一点,是一大片,一大片,互相粘连着.红色的,饱满的,布满晶莹水珠的叶片,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的闪耀着.

无路山庄下,古麻果的水田,规模大过十美糖的丑丘.

“你对法这种东西,又怎么看.”铅二爷笑眯眯的,声音轻飘飘的.

鲛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红色,他面无表情,看不到内心一丝波澜.“我们要遵守法,人人都要遵守法.这个世界唯一的法,就是强者生存.弱者如果不能反抗,不能为自己发声,无存在的必要,也无存在的可能.”

铅二爷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那么就劳烦鲛公察,为晓家把这两份说明带去万子湖,给纵长大人,跟花威的魏堂主.”

雨过天青.

鸟窝头把一个瘦削的病人抬上了骡车.“诶师傅,去慈航渡,对,南湖那个慈航渡.稳着点诶师傅,后面这人,有病.”戴士朝囚徒眨眨眼睛,拍了下骡子的屁股.

车夫赶着骡车上路了.

药瘾与伤痛让囚大苦不堪言,但他看上去精神还好.

骡车沿着杏林,走出千山红,经过丑丘.那满山的红果还在,山下有一小簇农人正在批量剪除着.湖畔六座新坟,躺着六位公察的英魂.旁边几个农家的孩子在追着蝴蝶.

孩子…会觉得这世界可爱吧.尽管一半是变态,一半是无奈.

这次行动成功吗?铲除栗小兵与花威在大通湖的势力,结交了不少新兄弟,缴获了一批魂器.然而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身体一阵不自觉的抽搐,一股寒意充满全身.

除了牺牲的公察,药市远没有根除,药瘾仍无法可解.囚徒从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但那大湿地千千万万沾染福寿里药瘾的子民,仍在泥塘中挣扎着存活,我们没能救他们,也没有办法救他们.

我们究竟做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做到啊!

悲凉感伴随着寒意,涌上心头,扎入肺腑.

骡车的车夫一边赶着车,一边扒开一个白色的果.

“这是杏仁儿,有毒的,不能吃.”囚徒有气无力的阻止道.

“没得事,吃多了就习惯了,能填饱肚子,就是会拉拉肚子.哎,你不是囚大人吗?”

“你认得我?”

“是啊,你不记得啦,我载你们去十美糖的,还一起吃了红果子,那果子好吃啊.甜.”车夫把白果的黄仁塞进嘴里.

“红果子?那可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能再吃了…你怎么没上瘾?”囚徒眼睛一亮,翻身抓住车夫的肩膀.

“上瘾?怎么上瘾?我对白果子倒挺上瘾的,苦的很呐,但那味儿特别,老惦记着.”

难不成,这遍地可得杏仁儿,是解瘾的关键?

囚徒拿起白色的椭圆果子,放在手里细细端详.看着看着,他忽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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