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我并没有睡好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我吃得太撑了,主要是耳朵边总是有汪汪汪乱七八糟吵闹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之间我的耳畔边安静了,我看到在一片金色的世界里,马映萍身着一袭泛着月亮般光泽的白色长裙子,头上戴着一顶美丽的金色皇冠,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手里举着一棵翠绿的酸枣树,酸枣树上长的并不是酸枣,而是一串串金色的制钱,她高兴地摇着那些制钱哗啦啦地响,并发出了悦耳的铃声。穿着金黄色蝙蝠衫、黑色紧身喇叭裤、脚上穿着白色凉鞋的李春荣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搭在马映萍的肩上,一只手正在向我挥舞,嘴里说道:“哦,MyGod!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如果你不去,李海成可就要去了!”我看到李海成就站在一边,果然正在跃跃欲试……
“你到底是去不去?”这是我妈的声音。
“我去!”情急之下我抬起一条腿就要向前跑,我的两条短腿在大灰狼的训练下已经变得非常灵巧,所以我轻易的就将身上的薄被子踢起老高,把炕下的我妈下了一大跳!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李春荣家的时候,院子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花花绿绿的纸活,男人们全都戴上了那种丑陋的白帽子,女人们全都戴上了精致的白纸圈。有几名妇女看到我来了,伸手就把我给拽到了一边,二话不说地就把两片白布单一前一后地披在了我的身上,我像是穿上了一件旧社会的大褂。接着,我又看到一名妇女手里拿着一顶小号的白帽子,上面还镶着几朵难看的布花,这让它显得更加的丑陋。这名妇女也是二话不说,就把这顶帽子往我脑袋上扣。我突然想到了孙悟空,也许这里面藏个“紧箍儿”也是说不定的。想到这里一阵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奋力地挣脱开了那几只手,撒腿便跑,后面那几名妇女就追我。我身上前后披着白布单,逃跑起来很不方便,我觉得我就像是旧社会里被恶人追赶的良家女子。但是很快,几只男人的大手给就把我给牢牢地捉住了,身后有名妇女借此机会就从后面给我往脑袋上扣那顶丑陋的白帽子,我誓死不从,开始大哭大叫,并疯狂地摇晃我的脑袋以及四肢。我听到人群中有位老太太说:“这孩子这懂事,知道哭他姨奶奶!”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轻轻地风,我的眼前突然跳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精灵,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马映萍。她正在和李春荣一起咧开嘴朝我笑,她们显然是在笑话我。我听到人群中我妈对我说:“你看人家马映萍多听话,人家早就都弄好了,你要是不听话,可就换李海成去啦!”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马映萍的身上也已经披上了白布单,可头上却是戴着一顶精致漂亮的白纸圈,她就像是一位戴着银色皇冠的白雪公主一样美丽!于是我大叫道:“我听话,但是我要戴马映萍那样的,我要戴马映萍那样的!”人群中一位妇女递上来一顶小号的白纸圈,拎在我的眼前问我:“你要戴这样的?这是女孩戴的!”“不行不行,我就要戴这样的,我偏不戴白帽子!”众人没有办法,我终于争取到了这顶梦中的皇冠。
我擦干了眼泪,和马映萍并排站在了一起。远处的李海成在人群中探着身子说道:“嗯不错,男女标兵嘿,真般配!”马映萍转过头,笑着、生气地对他说:“你怎恁讨厌呢,缺德带冒烟儿的!”众人被逗笑了,都说:“这丫头,真利害。”
二强他爸爸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两束干枯的酸枣秧,我们这里土话管这个叫:圪针,每束圪针上都扎满了成串的白色纸钱。走到我们近前,他双手一递,说:“给你们俩人一人一棵,给你们姨奶奶举摇钱树,村东的老坟认得吧?就奔那儿去!”我与马映萍接过了他手里的“摇钱树”,端详着,原来摇钱树就是这个样子呀!怎么和我梦里的不一样呀?
马映萍和我举着摇钱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孝子孝妇、各种牛鬼蛇神花花绿绿的纸活、那口放着骨灰盒的棺材、很多花圈、还有各种形形色色哭丧送葬的人。孝子扛着引魂幡在地上摔了瓦盆,叫了一声“妈”,然后就跑到了我与马映萍的身后。只听到二强他爸爸喊了声:“起……!童男童女引路……!”然后我与马映萍就挥舞起了手里的摇钱树,穿过了那座没有栏杆的水泥桥,走上了没有柏油的大马路,带着这只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向着村子东头的那片老坟走去了。
身后是一片震天动地地哀嚎声,哭的内容是什么乱七八糟也听不清楚。我曾极力竖起耳朵寻找李春荣大姐姐的声音,我想听听她是否还在说外语,但却一直没能成功。我们所经历的是村里一场几年不遇的大殡,这只队伍旗幡招展足有100多米长,所以很多老老少少一大早就已经来到了沿途的马路边,等待着观看我们的这场表演。但是最引围观者瞩目的,就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和马映萍。这些人中有我们的邻居、亲戚、同学甚至还有老师,他们全都向我们两人投以了羡慕的眼神。
我和马映萍引领着这只队伍前进,心里感到非常的愉快和自豪。我们将手里的摇钱树举得高高的,在空中奋力挥舞,让它上面的纸钱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漫天飘荡,又像是成熟的蒲公英一样迎风播撒种子,又像是节日庆典时抛洒下来的彩色纸屑。我们脚下迈着轻盈而又欢快地步伐,蹦蹦跳跳地就如同刚刚退去尾巴的小青蛙;我们嘴里演奏着不知名的欢乐旋律,嘀嘀嗒嗒就如同吹着金色的小喇叭!
“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我兴奋而又大胆地对她说:“我梦到你举着摇钱树,是翠绿色的,纸钱是金色的,还发着光!”
“我也梦到你了!”马映萍说:“我梦到你举着摇钱树,摔个大马趴!”
“什么?我能摔个大马趴……”
还没有等我把话说我,我被脚下的石头一拌,真就摔了个大马趴。她看着我哈哈笑,可我感觉一点也不疼。白布单帮我挡住了尘土,摇钱树被我摔散了,我又把那三根圪针拤成了一束,爬起来继续挥舞。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说:“你看那俩孩子,多好玩,一点也不害怕!”
“他们是4年级的马映萍与徐丘海!”
我们循声望去,马映萍首先在人群中发现了假小子王艳,她们两个兴奋地跳起来相互叫着对方的名字。而我居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吴富禄和他那两个死党。只见吴德君看着我不解的说:“怎么把他也给选上了?”
范德水蹭了一下鼻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让我去我也不去!”
吴富禄轻蔑地看着我们,用戏弄的口气说道:“呵呵,一人举着两根圪针,是要去絮窝么?也不怕扎了屁股!”
村子东头还有一座水泥桥,过了这道桥,就算出了村,路上也已经没有了围观的人。就在我们刚刚走过这道桥的时候,只听二强他爸爸高声喊道:“停……!”后面的哭声顿时停止,脚步声也立刻消失,那口大棺材被放在了两条板凳上。二强他爸爸走了过来,从我们的手里拿走了那两棵已经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摇钱树,戳在了路边的土地上,他又弄一点纸钱洒在了上面,然后掏出打火机竟然点起了火。干枯的酸枣秧迅速地燃烧起来,就像已经迫不及待的去往了另外一个世界。
看到此情此景,马映萍和我全都愣住了,怎么我们举得好好的摇钱树就被他给烧了?我急得咧开水瓢一样的大嘴哭了起来:“啊啊,您干嘛给我烧了?您干嘛给我烧了?”马映萍也默默地留下了伤心的眼泪。我听到后面的队伍中又有人说:“这俩孩子真懂事,知道哭他们姨奶奶!”
李春荣从后面的队伍中走了上来,此时她用了一件很难看的深色大袄罩在了她金黄色的蝙蝠衫的外面。她用两手扶着我们俩的肩膀,对二强他爸爸不满地说道:“叔叔,你们就是不懂得尊重少年儿童的心理!”然后她安慰我们俩说:“别哭了,姐姐都看到了,你们两个是今天做的最棒的,Verygood!你们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来到后面,和我一起走!”
我承认,那是我作为少年儿童以来,心理上最被大人尊重的一次——尽管她还是一位比我们大不过10岁的学生,但是在我们的心里已经把她视作一位大人了。她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无限温暖的暖流过了我脆弱的心田,一股感动的热泪也夺眶而出。而马映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李春荣牵着我们两人的手,来到了队伍的最后端。我听到队伍中有人窃窃私语:“看这两个孩子多懂事,眼睛都哭红了。”
姨奶奶的坟地就在一片茂密的苹果树旁,此时翠绿的苹果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彤彤的大苹果,在微风的作用下轻轻地颤动着,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砸中我们的脑袋,真是让人眼馋。土地很湿润,一团迷迷茫茫的白雾悬浮在空气中,让整个坟场都如同仙境一般地神秘。太阳刚刚爬过山顶的苍松,阳光穿过松树的间隙直刺过来,在山顶与坟场之间悬空架起一条道光亮夺目的通道,仿佛直通天宫。
我们走进了这团白雾,前面用纸扎成的牛鬼蛇神还有花圈好像全都飞了起来,送葬的队伍也像是在腾云驾雾。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与马映萍全都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春荣的手,脑袋紧靠在了她的胳膊上。我看到了一颗颗非常细小的小水珠在空气中飞舞,迎着阳光还能显现出七彩的颜色。伴随着我们的前进,有越来越多的小水珠开始变得步调一致,它们从单个的飘舞凝聚成为一个整体,开始在我们的身边奋力地翻涌。想不到在这看似安逸的白雾里面,却还隐藏着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神秘力量。前面的哭声早已停止,但是我却听到了李春荣还在默默地在抽泣。
突然,一声男人的尖细的笑声从白雾后面传来,他唤醒我们已经陷入呆滞的大脑,同时,又让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打了一个剧烈的冷颤!
“嘿嘿嘿……,都等你们半天啦,快点吧!”
一个妇女发出了一声惊慌而又愤怒的咒骂:“这个挨千刀的小利山,你吓了我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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