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依其汗淋淋地从床上坐起,彻底地醒过来。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另一个人的踪迹。她走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点点的凉意,沿着小腿,逆流入心际,冰凉冰凉。嘴角凌乱的长发,暗黑的眼睛,眉梢间沉淀着点点迷离与忧伤。依其惊诧地望着镜子里陌生的女孩,手抚上脸颊。
“这是我吗?”她喃喃道,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她恐慌。
八月末的空气,依旧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很干燥。似乎,是想用尽全部的力气,将蕴育一夏的时光一点点挥洒出去。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迷蒙的眼睛,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感觉很不舒服,她眨眨眼,里面立刻泛出一阵酸涩。她不禁将眼睛闭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刚才的梦境,那个单薄而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在她的梦中笑着醒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拿过放在床边的手机,开机,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发件人全部显示是周亦琮。
“依其,你有时间出来一下吗?”
“依其,你若是看见短信,记得回复我。”
依其揽了揽凌乱的长发,想也没想,就给周亦琮回了一条短信,说,“嗯,好,我在第九个街口等你。”
打开房门,她看见她妈妈赵婕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满屋子里都飘满了饭菜的香味。依其径直走了出去,身后传来赵婕的呼唤声,“依其,马上可以吃饭啦。”她揉揉昏沉沉的脑袋,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大声回答说,“我出去走走,你们先吃吧。”
她出了门,直接向第九个街口的位置走过去。其实,所谓的第九个街口,并不是真正的街口,而是一颗大大的梧桐树。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枝叶繁茂,遮住了周围大片的阴影。第九个街口,这是他们三人对它的一种独特的称呼。在周亦璟未离开前,这里一直他们三个人活动的大本营,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里的景色总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吸引三人驻足。
他们三个人,周亦璟、周亦琮,还有依其周亦璟和周亦琮是双胞胎兄弟,周亦琮因为早出生两个小时,荣幸地冠上了“哥哥”的称号。和大多数双胞兄弟一样,他们在外貌上很相似,个性却迥然不同。从认识他们俩的第一天开始,依其就从来没有认错过两人。眼睛,可以传递出每个人的个性特征,依其只需看着两人的眼睛,便可以分辨出谁是周亦璟,谁是周亦琮,不管两人的穿着打扮一样,还是表情一样。
三个人的青梅竹马,依其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个。单不说每次走在路上,因为身边两个男孩的原因,总是有很多女孩子投射过来的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大大满足了她心底小小的虚荣心。有人陪伴着自己,终归是一件幸事。
此刻站在第九个街口下,依其才发现,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当幼稚的时光从梧桐树宽大的树叶纹理间溜走,从前的心情也一并跟着流逝了。何况,有的人,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了这里,并且,很久都没有回来过。
“依其。”周亦琮向这边跑过来,汗水打湿了额角的发,沿着坚毅的下巴滴落在扬着灰尘的土地上。即使是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依旧是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白色带条纹的t恤松松地套在他削瘦的身上。
依其望着他奔跑的姿势,轻笑,“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等不及而先走了。”
周亦琮习惯性地用左手摸了一下左边的头发,和周亦璟一般无二的眼睛微眯,对她浅笑,说:“呵呵,天这么热,我怕你等急了。”他仰起头,装作在看第九个街口的枝叶缝隙间流泻下来的倾斜的暮光,说:“你应该听说了吧?小璟九月份就会回来了。”
“嗯。”依其低低应了一声,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早已猜到她心底的小秘密了吧?
周亦琮的表情有些尴尬,是啊,依其怎么会不知道小璟要回来呢?
“听周阿姨说,你报了一个很远的学校,为什么啊?”依其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和周亦琮谈论周亦璟的话题,她总是感觉有点不自在。何况,关于周亦琮报考的大学问题,也是她比较关心的。
“走得远一些,也许可以让小璟对我没有那么多的依赖心。”他见依其懵懂皱起的眉头,解释说,“小璟总是认为有我在父母身边,所以他可以任性,甚至是在外面漂泊流浪,若是我走远了,他应该会为爸妈想一想,能够留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依其点头,一瞬间,她觉得到底是一母同胞,她了解的周亦璟,远远没有周亦琮透彻。然而,她不知道,周亦琮还有一个理由没说。
他眯着眼睛望着地上的树影,第九个借口遮住了太多的东西,包括正在西斜的太阳。有的时候,即使在很近的距离,却感觉离得好远。不知道,走的远一点,会不会感觉近一些呢?周亦琮心底默默想着,没有把这些话告诉依其。
依其望着周亦琮沉思的样子,不自觉地想起了周亦璟。他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在像周亦琮一样在沉思着呢?这些问题是一年以来,她想得最多的。依其笑了,笑自己傻,周亦璟此刻在做什么,他若不说,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她抬头,周亦琮静静地注视着她,温润的眼神柔软地如软泥上的青荇,让她的心蓦然一悸。他轻叹,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依其完全没有料到,这次竟是周亦琮去念大学前,她最后一次见他。
周亦琮走的那一天,依其正在和她的爸爸陈锋对峙着。她态度坚决,语气决绝,以往乖巧听话的样子全不见了。陈峰浓黑的眉紧紧皱着,甚至将许久都不抽的烟又点上了,他也不肯让步。依其遗传了他的倔强,父女两人对持着,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所谓知女莫若母,赵婕静静地看了一会依其,突然将陈峰正在吸的烟从他的食指与中指间一把拽了出来,灭了火头,扔进了垃圾桶里,对他说,“这事你就随便依其吧,她也不小了,自己做什么自己清楚地很,谁还要你操心?”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转学,这可是关系到她一辈子的事。我承认,朵水中学是很不错,但是,我就没听过哪个市一中的学生会转学去朵水的,何况还是在高三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他一挥手,态度鲜明地强调,“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你不同意?”赵婕一下子火大了,“今天这事我说了算,就让依其转学去朵水,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听你的,今儿,我偏要做这个主。”
“你这不是瞎胡闹么?别的事怎么样都可以随便你,但是这可是关系到依其一辈子的事,你别跟着添乱了。”
“你……女儿是我生的,她的一辈子,我怎么就不能决定了?”
赵婕撇了一眼依其,见她一声不吭,眼睛红红的,像是下一秒便会哭出来。母亲的心更软了,她拉着陈峰的手臂,说:“我们进房间里说。”
“哎,进房间干什么?你别拉我。”陈峰不愿意,还是被硬拉进了两人的卧室,赵婕对着依其使了一个“一切有我”的眼色,门便“砰”一声地关上了。
客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依其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蜷缩着手脚,倚坐在门板上。在她知道周亦璟回来之后会到朵水继续高三的学业时,她就做了转学的决定。一年来的每天,她都在想着他,念着他,她只有天天看见他,才能确定他是真的回来了,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这个决定很任性,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不知道坐了多长的时间,她忽然站起来,擦掉脸上无意识中掉下的眼泪,站在房间中央左右转圈,“我应该收拾一些东西……”她想着。不管最后爸爸会否同意转学,朵水中学,她是去定了。
拿起这件东西,放下,又拿起另一件东西,最后,整个房间的东西都被她统统摸了一遍,柜子里的衣服全部被拿出来,乱扔在床上。她拖出放在床下的大旅行箱,拿了两件换洗衣服放进去,“对,转学的事情应该先和宛玲说一下子。”她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左手拍拍脑袋,将拿在右手里的衣服放下,到处去找手机。
“嘿,我家大美人,终于想起我啦?”手机只响了一声,那边便传来了孙宛玲清脆带着笑的声音。
“不是,好像是我按错键了。”
“去,想我就直说,别不好意思,我不会笑话你的。”
依其抿抿唇,语气庄重而认真,“宛玲,我要转学去朵水。”
手机那边半天没反应,在她以为孙宛玲惊吓过度的时候,手机里一串笑声突兀地响起,“依其,你真要去朵水?”
“是……”孙宛玲太过惊喜的声音,让依其回答地不敢确定。
“太好了!依其,我爱死你了!你等着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依其还没来得及问她所谓的“惊喜”是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她无奈地笑笑。或许应该给周亦琮打个电话,告诉他,她要转学的事。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下意识的否决了。她发了一会呆,放下手机继续收拾东西,一个电话打完,思绪倒是理清了:高中的有些课本是要带着的,笔记也需要,衣服,拿一些最近需要穿的就好……
依其并不知道,在她忙着收拾行李的时候,周亦琮随着火车的轰隆声,离她越来越远。而车窗外的天空,阳光璀璨,光芒耀眼,不见一丝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