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别敲了,都死绝了”几乎把孟梁观的心直接给砸碎。
幸好后来老奶奶出来,把有点老年痴呆的爷爷拉了进去。
孟梁观再问起老奶奶,老人家说岁校长家小初一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来了,最近一次回来应该还是在今年的春天。
孟梁观知道,那是岁初晓逼着他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次。
所以,这一次她连老家都没有回。
这一天,在岁初晓家门口的那片村民健身小广场上,孟梁观把车子停在那里,望着东面天空慢慢烧起来的朝霞,抽完了一盒烟。
烟是他刚才在村口小超市买的,应该是假的。
劣质的烟草入口再过肺,让他的舌尖和心口一起发苦。
他一边抽,一边望着小广场上那个孤零零的篮球架。
此时,这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就只有站在篮筐上的那只麻雀是个活物。
他想起在平安居的那一次,他抱着岁初晓上篮……
都已经是怀孕四个多月的人了,怎么还会那么瘦呢?
轻得蒲苇一般,他单臂就能抱起。
她那么瘦,经得起生产的辛苦和疼痛吗?
孟梁观的心里再次杂乱如麻。
他在心里低声呼唤,晓晓,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回来好吗?
我再也不会逼着你去打胎了。
无论孩子是谁的,只要你喜欢,我就会把他们当做自己亲生的来疼。
只求你生产的时候,允许我陪在你的身边好不好,晓晓……
孟梁观在溪山稍微休息以后,就又驾车赶往了南城。
他搜遍记忆里的角角落落,在两个人除了床上为数不多的单独相处中,想起那一年他陪她去南城母校看望老师。
从南农大出来以后他才知道,当年她是放弃了学校的研究生保送名额回清城嫁给他的。
他的心里难得对她有了一丝怜惜,好耐性地陪着她在南农大旁边的步行街上闲逛,一边听她讲着她大学时的那些事情,一边陪着她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后来在小巷子里路过一座门前开满鲜花的小院子时,她说南城很漂亮,等他们老了,就来买一座小房子养老好不好?
他知道她说的是孩子话,他怎么可能离开清城呢?所以,他当时只是笑了一下,就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现在,她如果真的已经去了那里,他愿意抛开所有去陪她。
可惜,孟梁观在南城待了半个月,找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依然是一无所获。
后来,梁丽华病倒了,他重又回到了清城。
时间一晃又过去两个月。
暑夏将尽,金秋来临。
尽管孟梁观依然在派人四处寻找,岁初晓依然音讯全无。
他早已经报了警,警方那边也没有任何关于岁初晓的消息。
近两个月以来,她的身份证号,她的银行账户都没有任何使用过的记录。
为了让她知道他在找她,他每天都会往她的户头上打一笔钱。
汇款时那短短的交易附言,是他目前唯一可以跟她沟通的方式,如果她还可以收到银行的短信提醒的话。
不过,两个月以来他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反馈。
她就像是一团空气,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噗地一下就散了。
等他想去寻找,才发现地厚天高,山高水遥。
她那么小,随便躲在哪一角,他都找不到。
自打从南城回来,又照顾了梁丽华几天,孟梁观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唯一可以拯救他的只有岁初晓留下的那个香袋和小羊绒毯。
梁丽华让人调配了同材质的香薰蜡烛和香水。
他只有在燃着香薰蜡烛的房间里,抱着那条小毯子才能睡着一小会儿。
小睡之后醒过来的那一刻,其实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因为,他会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发现梦里的一切美好不过都只是一场梦。
所以,他很讨厌睡觉。
他宁愿自己的生活被工作填满,最好是一天24小时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所以,孟梁观现在每天都在疯狂地在公司里给自己找事情做。
人常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不过是因为少做了一件事情,时间和精力增多,可以更加投入而已。
这段时间,孟氏集团以鲸吞的速度和容量进行着扩张,所到之处,尽数披靡。
到现在人们才发现,孟氏集团那位新任总裁孟梁观比他那个外号冷面阎王的爸爸孟寻海要可怕得多。
短短几个月,同行竞争对手对他无不闻风丧胆,他很快就混了一个修罗大帝的名号。
虽然事业发展迅速,财富也成倍数增长,孟梁观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他的脸颊更加地立体,眉眼却愈发地锋利,皮肤白得透着冷色,下颌尖起来,头发也经常低垂到眼前来遮住眼睛,整个人变得阴郁而充满戾气。
集团老人都觉得小孟总像是变了一个人,总经办的几位姐姐辈儿的背后议论起他来还直心疼。
不过,集团总部新来的那一批实习小女生却迷他迷得不要不要的。
为了嗑孟总的病态美颜,小姑娘们还专门建了一个群,给自己起名叫什么罐罐粉,每天在群里聊得不亦乐乎,还商量着等集团四十华诞盛典的时候,她们争取每人都跟总裁合张影,一定要拍到总裁的360度美颜,到时候谁也不能藏私,一定要发到群里来群嗑。
转眼间,众目期盼的孟氏集团四十华诞到来。
这是集团大事,孟梁观把这件事交给总经办去筹办。
庆典、活动、福利这些必备的硬件自然不能少,总经办肖主任还按照董事会的提议,请设计师专门设计了纯金的纪念币。
纪念币的样版做好以后,送到总裁办公室让孟梁观钦点定版。
孟梁观逐一看过,都不喜欢。
肖主任有些为难,这已经是第三版了,再不确定下来,庆典的时候就做不出来了。
孟梁观的椅子从窗前转过来,发现肖主任还没有走。
他眉峰一挑,一个询问的眼神就投了过去。
肖主任大着胆子说:“孟总,要不您说个大概式样,我让设计师按照您的想法去做。”
孟梁观眉目沉冷,略一思考,用笔在台历上一点,指着上面一只抽象形的小兔子,说:“今年不是兔年吗?就小兔子吧。”
肖主任腹语:早知道您想做生肖牌,何苦花大价钱请设计师,这我也行啊!
纪念金币的样式就这样定了下来,成品也很快做出来,总共定制了40枚,每一枚都有编号,是货真价实的9999纯金打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些金币将会跟纪念章和证书一起,颁发给对孟氏有突出贡献的元老和职工。
临到庆典举办前一周,孟梁观又把总经办送上来的庆典安排确定了一下,尤其着重看了一下被邀出席的元老嘉宾。
等他把那串名单从头看到尾,也没有抬头,问:“怎么没有梁老的名字?”
肖主任连忙说:“梁老因为一个突然的小手术,要在医院住上两周,所以不能出席了。”
孟梁观把文件夹合上递给肖主任,说:“通知小武备车,我亲自去医院看望一下梁老。”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把挽起的衬衫衣袖放下来,一边系着袖扣一边走到衣柜前,拿了外套刚要走,房门敲响,司马走了进来。
司马是被孟梁观叫过来汇报子公司那边的情况的。
司马现在已经是子公司的一把手了。
肖主任向他问好,“司马总好!”
司马点头致意,就听孟梁观说:“车上说吧,跟我一起去趟医院。”
初秋时节,阳光澄澈,水一样落进车厢里。
司机技术高,车速平稳。
孟梁观靠在椅座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司马向他汇报子公司的情况。
前面就到省一院了,车子转个弯,驶入医院正门口,再转个弯就驶入了停车场。
司马正侃侃而谈,眼尾余光突然瞥见对面车位上的那抹俏丽的身影,话头不由一顿。
孟梁观听出异样,淡声问道:“怎么了?”
司马透过窗玻璃看着欧阳锁好车子,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急匆匆地住院部走。
他咽了咽嗓子说:“没事。”
自从半年前两个人分手,这还是司马第一次看见欧阳。
那一次欧阳偷看了他的手机,查到了孟梁观的行程去闹了事,害他被下放到子公司去。
他也没有埋怨她,谁知道她却非要分手。
他问她原因,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梁观身边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好吧,老板做错事,他跟着买了单。
现在半年过去,他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去小自然玩,她也故意躲着不见,显见是还没有消气。
司马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欧阳,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有机会说上几句话。
梁老是孟氏电子厂那边元老级别的人物。
孟梁观的爷爷独闯天下时,梁老就已经加入了孟氏。
以梁老的资质来说,其实他早就可以进入董事会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了。
他却闲不住,直到退休又返聘一直都在孟氏电子那边带徒弟。
司马就是梁老一手带起来的。
司马刚毕业那会儿就跟着梁老,师徒两个感情很好。
梁老对孟梁观也是打小的喜欢。
梁老健谈,拉着两个晚辈说个没完,后来还是孟梁观担心耽误他休息,才把需要颁发给梁老的证书奖章和纪念币放下,找个借口带着司马出来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上了下行的电梯,电梯到四楼妇产科的时候停下了。
梯门打开,拎着一只保温桶低着头在那里想事情的欧阳迈步就走了进来,等她看清电梯里的人,一惊,转身就要出去。
司马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往里一拉,然后电梯门就关上了。
孟梁观面色淡淡,往后退了一步,故意把脸扭向一边,想给两个人说悄悄话的机会。
欧阳却根本不理人,挣开司马的手就冷冷冰冰地站在那里。
电梯在三楼停下,孟梁观给两人留下空间,对司马说了句“停车场等你”,就迈步出了轿厢。
司马没有让孟梁观等太久,他很快回来,拉开车门就上了车。
孟梁观掀开眼皮看了司马一眼,酸溜溜地问:“和好了?”
司马腼腆一笑,“还没有,不过这次没骂我。”
“就这点出息?”
孟梁观一嗤,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问:“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家里有人住院了?你应该去帮个忙。”
多好的表现机会啊!
司马一笑,“我也想呢,可她说是她嫂子要生孩子了,我留在那里不方便。”
“她嫂子要生孩子?”孟梁观的语音一挑。
司马说:“是啊,所以这事儿我不好帮忙。”
孟梁观想起来了,那一次在平安居,他被岁初二抓伤,岁初晓开车带他去处理伤口,在她的车里,他看见了一本孕产杂志,她说那是欧阳嫂子的。
后来想起来,他以为那不过是她随口遮掩的托词,却原来欧阳的嫂子真的也怀孕了。
想来她跟欧阳嫂子的月份差不多,她,应该也到了生产的月份了吧?
一想到这个,孟梁观的头皮和手掌都跟着发麻。
他捏了捏手指,靠在车上想了想,就让司机停了车,然后让小武拿了一枚纪念金币给司马。
司马看着那枚金币,受宠若惊,两眼放光,“我也够资格?”
“当然不够!”总裁一点面子也不给,“是送给欧阳的,让她转送新生儿,算我的新生贺礼。”
司马一惊,“这也太珍贵了?就40枚,我都不够格。”
孟梁观瞥他一眼,“你跟未出世的孩子争?”
“不敢!不敢!”司马笑着接了礼袋,“谢谢孟总,我这就送上去。”
看着司马的背影消失在住院部大楼的门口,孟梁观重又靠回了椅座。
这一次,其实还是他想跟欧阳搞好关系。
前几次公司搞团建,他特意让办公室选了小自然做为团建地点。
后来他又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人把小自然的租金降了一半。
奈何欧阳不领情,对他依然是不理不睬,更不要说从她那里问出一点岁初晓的消息来。
如果司马可以跟欧阳重归于好,对于孟梁观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欧阳不好说话,司马却好说话得很,让司马帮忙打听一下消息,他绝对答应。
孟梁观正想着,车门一响,司马回来了。
看着司马手里提着的礼袋,孟梁观有些意外,“怎么,她不要?”
司马情绪有些低落,“她说一枚也好意思出手?要送就送一对,不想送就不要送。总之是故意找理由不收。”
孟梁观眼眸一垂,“那就好事成双。”
司马一惊,“什么?”
孟梁观叫小武,“小武,再去拿一枚。”
司马愣住,足足看了孟梁观十几秒,“孟总,您该不会是想撬我的墙角?咱可说好,朋友妻不可欺!”
孟梁观翻他一眼,把东西往他手里一递,“去吧,这次祝你马到功成。”
这一次,司马确实成功了。
只可惜,虽然孟梁观付出了两枚金币,司马陪了无数的小心,欧阳大美人始终不为所动。
这一下,搞得司马也郁郁寡欢起来。
虽然通过欧阳打听岁初晓的愿望再次落空,孟梁观却找到了司马这位同为天涯沦落之人的知己。
他时不时地把司马邀出来喝两杯,两个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这时候,秋雁排空,日艳长晴。
微凉秋阳里,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疾驰在高速公路之上。
男人靠在后排车座上,他像是被什么魇住,眉头紧锁,唇线紧绷,随着一声“晓晓”,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坐在前面副驾驶位的小武连忙扭头来,“孟总,您怎么样?”
孟梁观拿出口袋里的手帕不动声色地拭去额角冷汗,问:“到哪里了?”
小武看了看导航,说:“刚进云水县。”
云水县!
孟梁观修长苍白的手指一顿,抬眸看了一眼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路标。
怪不得会做那个噩梦,原来,到了她的家乡了。
孟梁观把手帕收起,说:“前面最近的路口下车,去……”他腮边肌肉紧了紧,“去溪山。”
孟梁观他们进入云水县城,已经是下午的两点。
小县城,星级酒店就那么一个。
一踏进酒店的正门,往事扑面而来,滋味很不好。
孟梁观让司机先在酒店里休息,他带上小武一起出了城。
溪山镇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路。
上一次孟梁观自己开车来过这里。
他知道,溪山镇位于大山深处,仅一条道路与外界相通,路面年久失修,还很窄,两车相汇需要停下来交错而过。
越往溪山的方向走,路两边的风景越好,路也越来越窄,房屋建筑越来越低矮,商店也越来越少。
所以,孟梁观在出县城之前就让小武先去做了准备。
东西太多,小武一个人拿不了,那位开白事店的老板亲自开着他的敞篷小三轮给送了过来。
孟梁观看着那辆敞篷小三轮上的东西……
别墅,轿车,家具,家电,被褥,衣服,锅碗瓢盆,貂皮大衣,还有,两个美女……
孟梁观看着那两个红嘴唇绿眼皮的“美女”,他唇线绷起,脸色比两位美女纸糊的脸都白。
眼见着老板变了脸色,小武连忙说:“我都问清楚了,这位大哥也说,这是当地女婿祭奠老丈人的最高规格。”
那位帮忙送货的男人也连忙说:“就是的,你给你老丈人送这么一套,管保他高兴。”
男人看见孟梁观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两个纸糊的美女在看,连忙又说:“这是小蜜,你老丈人绝对喜欢。”
孟梁观指了指那一堆东西,“都拉走!”
送老丈人小蜜,丈母娘不会打爆你的狗头吗?
孟梁观最终是没有采纳小武的建议,没有入乡随俗,而是买了两束菊花,几碟供品,一把素香,就去了岁校长和他太太的墓地。
岁校长和太太是神仙一般的爱情,两个人也都是仙风道骨的品格,所以才能养出岁初晓那样的女儿来。
孟梁观不想用那些俗物污了他们坟前的泥土。
岁暮村和李婉秋的墓地还是比较好找的。
因为长期无人祭拜,墓地里的草长到很高。
坟边两株野生的曼陀罗也长疯了,黑紫色的花朵开了一片。
秋阳衰草,一座孤坟,看着很是荒凉。
孟梁观先把坟墓边的荒草都清理干净了,然后才摆上鲜花和果品,点上四根素香,站在坟前,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把您们的女儿弄丢了。我向你们诚恳道歉!您二老如果泉下有知,请告诉我晓晓到底在哪里?如果她能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孟梁观一定把她当成自己的生命去爱护。如果她不愿意再回来……”
孟梁观喉头一哽,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愿用所剩生命,换她一生喜乐无忧……”
男人的话梗住,眼尾被呛到通红。
小武望着夕阳晚照之中,boss那清瘦颀长的身影,不由也替他揾一把辛酸泪。
这几个月以来,boss吃不好也睡不好,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眼窝愈深,目光愈冷,皮肤也愈发苍白到没有血色。
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地说boss得的这是相思病。
确实是的。
小武几次开车随boss出外应酬,他喝到酩酊,靠在车座上不省人事,还在睡梦中呼唤小岁太太的名字。
有几次,下班后他按照boss的要求把他送到金湾,第二天按照工作安排再来接他,就看见车子依然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车身上挂了一层露水,boss一个人在车里坐了一夜。
他不敢多问也不敢跟别人说,想来,那么大的房子,空空荡荡的一个人,目之所及都是回忆,真不如待在车里。
后来,董事长太太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再让boss一个人去金湾住了。
boss跟董事长已经闹崩了,父子俩之间连句话都不怎么说。
如果不是牵挂着董事长太太的身体,小武觉着,boss直接剃光了头出家当和尚都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小武悄悄叹口气,刚要去劝解一下,就听见一声狗吠传了过来。
小武转身,就看见一只浑身长满金毛,却骨瘦如柴的大狗狂吠着就跑了过来。
当小武看清那条狗脸上的那道伤疤时,眼泪竟然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这是小岁太太的狗,名字叫做岁初二的。
这狗护主厉害,那一次为了保护小岁太太,还把boss给抓伤了。
哎呦喂,看来是boss心诚则灵,感动得老丈人和丈母娘显了灵,真的把小岁太太送回boss的身边了。
小武跟着高兴到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由就扭头去看他们家boss。
只见孟梁观站在那里,就快要落下地平线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
他眉眼深刻,薄唇紧抿,眼眸颤着点点星光,大手紧紧攥住,后背绷得笔直,眼珠一瞬不眨地盯住岁初二跑来的方向。
眼看着岁初二就要扑过来,孟梁观却连躲都不躲,小武连忙跑过去把他往旁边一推。
岁初二擦着两个人的衣角扑了过去,落在旁边的草地上,等它龇着牙齿再要扑人,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岁初二!停下!”
随着这一声,树林那边转出来的却是一位老人。
老人六七十岁,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脚步迈得很大,看起来十分地健朗。
老人走过来,把铁锹放下,连忙就道歉,“对不住,我这狗这段时间脾气有点坏,没伤到你吧?”
小武有些生气,刚要说话,孟梁观把他一拦,问老人,“这狗是您家的?”
老人家点点头,“我家的。”
孟梁观抑制住激动,又往树林那边看了一眼,问:“请问您老尊姓大名?”
老人家笑着摆摆手,“可不敢当,我姓岁,大名岁立山。”
岁立山?
就是岁初晓当年寄养岁初二的那位立山爷爷吗?
那一刻,一股又酸又烫的东西从心底涌起来,孟梁观的手都抖了起来,待还要问什么,却觉着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怎么也开不了口。
岁立山看了看岁暮村的坟墓,问:“你是来祭奠岁校长的。
孟梁观连忙点点头。
“朋友?”
“亲戚。”
“好!”老人家叹息着:“好哇,自从小初一走后,这半年多来,已经很少有人来看望他了。”
老人说着,拿着铁锹走到岁暮村坟墓后面的一个小土包前,先把上面的草略拔了拔,然后就挖了土往上面堆。
那个土堆太小了,前面立着的那块墓碑又太简陋,碑面还是向着另一个方向的,所以孟梁观和小武刚才都没有注意到,那竟然是一个小坟包。
岁立山一边培着土一边喃喃自语,“妮妮呀,今年雨水大,都要把你坟头的土冲没了,爷爷给你培一培啊。”
岁立山一边给那座小坟包培着土,一边喃喃自语,岁初二就趴在那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没精打采地看着。
等孟梁观要靠近,它就立刻站起来,龇着牙冲他呜呜地低吠着威胁,不允许他靠近。
孟梁观还想向老人再多打听点消息,就绕开岁初二,走到那块小墓碑正对的方向,刚想开口说话,墓碑上三个字一入眼,他脚步一踉跄,一下子就扶住了身后的一棵柳树。
孟梁观看着那方墓碑,震到五内俱焦,“她死了?”
岁立山头都没抬,“可不死了么?不死能埋吗?”
“不可能!”孟梁观突然吼起来,“怎么可能?”
他这一声把岁立山吓了一跳,老人家有些生气地直起腰来,“你这小伙子,嚷什么呀?生孩子难产,可不就死了吗?”
“难产?”孟梁观脸上的神色惊惧痛苦,“她真的是难产?”
岁立山继续挖着土,“可不是嘛,我可怜的妮妮,一尸三命,怀的还是两个小崽子呢。”
西边天空的夕阳耀眼,孟梁观靠着那棵大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是做梦!一定是在做梦!都不是真实的,醒过来就没事了,快点醒过来就没事了……”
孟梁观的脸色已经白成了一张纸,立山爷爷的絮叨还没完,“这丫头是第一次做妈妈,没经验,也太害怕,总躲在没人的地方不敢出来。”
“我就说这丫头害怕个啥呀?还能有人拉着你去把孩子做掉吗?”
“那天呀,我发现她几天都没有出屋,赶紧叫我老伴儿去看了看,这才发现,一地的血啊,妮妮死了,两个小家伙的脐带都还没断,也死了。”
“唉,可怜呢,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娘仨的身子都凉了。”
岁立山的话就像是一把一把的锥子,冲着孟梁观飞射而来,每一把都正好命中他的心脏。
“怎么可以?”孟梁观的身体晃动着,眼神放空,完全没有了焦点,“她怎么敢死?”
“有什么敢不敢的?”岁立山奇怪地看了这个神神叨叨的男人一眼,“这阎王爷要收命啊,管你是人是物,那就是招招手的事,只是可怜了岁初二啊……”
土已经培好,岁立山放下铁锹,拿绳子挂上岁初二的脖套,叹息着说:“这段时间,岁初二是天天都来坟上守着,不吃不喝,也不让别人靠近,眼看着都瘦成一把柴火了。如果不是被我捡回去,唉,它怕是都已经跟着去了。”
“走了初二,咱们回家!”
岁立山扛了铁锹,拉着岁初二就要走。
岁初二不想走,还趴在墓碑旁边,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任岁立山把他的脖套都扯直了。
岁立山着了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走了!傻小子,你就是哭死她能活过来吗?白糟践自己。”
岁立山拉着两步一回头的岁初二走了。
小武流着眼泪望着孟梁观,“孟总,您还好吧……”
怎么可能会好呢?
孟梁观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夕阳。
那一轮巨大血红的圆盘走到了山的最西边,这一路跋涉耗尽了它毕生的精力。
它像是一个累极疲极的人,终于再坚持不住,腿脚一软,猛地往下一坠,一兜光芒轰然落地,晚霞如同鲜血飞溅了天地。
孟梁观直直地立在那里,眼睛被满世界的鲜红和满世界的血气染透。
他感觉自己失去了视力,不仅仅是眼睛,就连脑子和心里,一瞬之间,竟然一点岁初晓的印记都没有了。
“你是谁?不对,一定不是你,你那么坚强,会长命百岁的……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
孟梁观疯子一般自言自语,小武吓坏了,用力摇晃着他,“孟总,孟总,孟总您怎么了?”
孟梁观眼珠缓缓转动,他的眼睛失神地从小武的脸上滑过,再落在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之上。
在晚霞燃尽之前,最后一缕天光照在上面。
残留的金粉给她的名字描了一下金边,然后,一切就都黯淡下去。
孟梁观腮边肌肉牵动着唇角,他唇角抖动着,忽然就大笑起来。
他指着刚刚被岁立山堆起来的那个小坟包,哑着嗓子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没有让你死,你怎么敢死?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孟梁观嘶吼着,跌跌撞撞奔向那方墓碑,那个样子像是要徒手把人给刨出来。
小武连忙去拉,孟梁观却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同时,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尽数落在了墓碑之上,艳如三春桃花。
小武已经是手足无措了,他直到今天才相信,原来电视剧里演的,人在急痛攻心时会吐血的情节竟然是真的。
他一边紧急打着电话叫救护车,一边去扶孟梁观。
孟梁观扶着那个墓碑跪在地上,勉强撑起半边身体,颤抖着手指抚摸着上面那三个单薄瘦小的名字。
“岁初一……”
她最终还是回来了,名字都回归到了乳名。
看样子是决心要跟他一刀两断的。
她怎么可以有这么狠的心?
孟梁观的唇角挂着血丝,轻轻地笑了一下,刚想再唤她一声“晓晓”,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