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孩子。我这里有东西,能让你的胃舒服些。”
因为多尔夫斯·雷蒙特先生是个邪恶之人,我不愿接受他的邀请,可是我得跟着迪儿。我想,阿蒂克斯不会喜欢我们和雷蒙德先生交往的,而且我知道亚历山德拉姑姑肯定不喜欢。
“拿着,”他说,把插着吸管的牛皮纸袋递给迪儿,“吸一大口,它能让你舒服些。”
迪儿噙住吸管吸了一口,笑了,然后就大口吸起来。
“嘿嘿。”雷蒙德先生笑了,对自己教一个孩子学了坏显然很得意。
“迪儿,你要小心。”我警告说。
迪儿松开吸管,咧了咧嘴。“斯库特,这是可口可乐。”
雷蒙德先生靠着树干坐了起来。他刚才是躺在草地上的。“你们这些小家伙不会给我泄密吧?说出去会坏我名声的。”
“你是说,你从纸袋里喝的全是可口可乐?纯可口可乐?”
“没错,”雷蒙特先生点点头。我喜欢他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皮革、马匹和棉籽的气味。他穿的英国马靴我也从未见过。“这就是我喝的东西,我喝的差不多总是它。”
“那么你就是假装半……对不起,先生,”我及时打住了,“我不是故意要……”
雷蒙德先生嘿嘿地笑了,一点也没觉得被冒犯。我试探着问了一个比较谨慎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什么……噢,你是说我为什么要假装?这个,非常简单。”他说,“有些人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我可以说滚他们的蛋,我才不在乎他们喜欢不喜欢。我确实不在乎他们喜欢不喜欢——不过,我并没说滚他们的蛋。明白了吗?”
迪儿和我同时说:“不明白,先生。”
“你看,我只是让他们得到一个理由。如果人们找不到这个理由,我这样做就能帮上他们一把。我很少到镇上来,每次来的时候,如果我摇摇晃晃又蒙着纸袋喝东西,人们就可以说多尔夫斯·雷蒙德是被威士忌控制住了——所以他不会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他是管不住自己,所以他才过那种生活。”
“雷蒙德先生,这样不诚实,让你显得更坏了,你已经够……”
“这样的确不诚实,但对人们会有帮助。芬奇小姐,我其实不怎么喝酒,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听这个罪人说话,他有混血儿的孩子,还不在乎别人知道,可是他却那么让人着迷。我从没遇到过一个人,像这样故意假装堕落来毁坏自己的形象。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深藏的秘密告诉我们呢?我问他其中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们是孩子,而且能够理解,”他说,“还因为刚才我听见那位……”
他向迪儿甩了甩头:“他的本性还没有被破坏。等他再长大些,就不会觉得恶心,不会再为此哭泣了。也许事情会让他震惊——觉得不对,但他不会再哭了,过几年他就不会再为此哭泣了。”
“为了什么哭泣,雷蒙德先生?”迪儿说,他的男性自尊心又恢复了。
“为了人给人带来的苦难而哭泣——他们这样做时甚至想都不想。为了白人给黑人带来的苦难而哭泣,他们甚至都不愿停下来想一想其实他们也是人。”
“阿蒂克斯说,欺骗一个黑人比欺骗一个白人恶劣十倍,”我低声说,“说那是人最最恶劣的行为。”
雷蒙德先生说:“我不认为它是——琼·路易丝小姐,你还不了解你父亲,他不是一般人,得需要几年时间你才能理解这一点——你还没怎么见识这个世界呢。你甚至还不怎么了解这个镇呢,不过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到法庭中去。”
这提醒了我们,差点儿把吉尔默先生的整个交叉讯问给错过了。我看了看太阳,它在广场西边商店的房顶上,正在迅速下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不知道该选哪边,是雷蒙德先生?还是第五巡回法庭?“走吧,迪儿,”我说,“你现在好了吧?”
“好了。很高兴认识你,雷蒙德先生,谢谢你的饮料,它很管用。”
我们跑回县政府,蹿上台阶,又蹿上两段楼梯,然后贴着看台栏杆向里挤。赛克斯牧师替我们保留了座位。
法庭里很安静,让我又一次纳闷婴儿们哪儿去了。泰勒法官衔在口中的雪茄只剩一个棕色的小点;吉尔默先生正在桌上的黄纸本上急速地写着什么,好像要赶超法庭记录员似的,而记录员的那只手也写得上下翻飞。“倒霉,”我嘟囔了一句,“我们没赶上。”
阿蒂克斯在对陪审团讲话,正说到一半。他刚才显然从椅子旁边的手提箱里拿了些文件出来,它们就摊在桌面上,汤姆正在翻弄着。
“……缺乏任何确切的证据,这个人就被控以死罪,现在正接受决定他生死的审判……”
我捅了捅杰姆。“他讲了多久了?”
“他刚讲完证据,”杰姆小声说,“斯库特,我们要赢啦。不可能不赢。他刚讲了大约五分钟。他讲得明白易懂,就像——就像我来对你解释那样。连你也能听懂。”
“吉尔默先生他……”
“嘘——还是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的。别说话了。”
我们又向下方望去。阿蒂克斯讲得流利自如,带着一种口授信件时的淡漠态度。他在陪审团面前踱来踱去,而那些陪审员好像很注意听——他们都抬着头,而且还用似乎是欣赏的眼光追随着他。我猜,那是因为阿蒂克斯不大喊大叫的缘故。
阿蒂克斯停顿了一下,接着做了件异乎寻常的事。他解下怀表和表链,把它们放在桌上说:“请求法庭允许……”
泰勒法官点点头,阿蒂克斯接着又做了一件事,是我从前往后都没见过的——不管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底下:他解开了背心上的纽扣,解开了领口,松开了领带,又脱下了西服外套。平常他除非是要-上-床睡觉,否则绝对不会解开一丁点衣服,他现在这个样子在我们看来,就等于是完全赤luo地站在大家面前。我和杰姆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阿蒂克斯把手揣进口袋里,又走回陪审团面前。我看见他的金领扣和铅笔、钢笔的顶端都在灯光下闪烁着。
“先生们。”他说。杰姆和我再次对望了一眼,阿蒂克斯很像在说:“斯库特。”他的声音中没有了原有的枯燥和乏味,没有了冷漠和超然,他对陪审员们讲话时,就好像他们是在邮局街角碰到的邻居一般。
“先生们,”他在说,“我会简要地说,不过我想利用和诸位在一起的剩余时间,再次提醒大家,判定这个案子并不困难,不需要对复杂的陈述事实进行严密筛选查证,但它确实需要你们能够超越合理怀疑再判定被告有罪。首先,这个案子根本就不应该上法庭,这个案子像黑白一样简单分明。
“控方拿不出丝毫的医学证据,来证明汤姆·鲁宾逊被指控的罪行发生过。相反,这些指控都建立在控方两位证人的证言上,而他们所提供的证据,不但在交叉讯问时漏洞百出,而且受到了被告的断然反驳。被告无罪,但今天出庭的某个人却有罪。
“我对控方的主证人只有满怀的同情和怜悯,但是,我不能因为怜悯而允许她把一个人置于死地,而她极力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摆脱自己的罪恶。
“我说罪恶,先生们,是因为罪恶激发了她。她没有触犯法律,她只是违犯了我们社会由来已久的固定法则。这种法则非常严格,不管是谁违犯了它,这个人就要被我们的社会驱逐出去。她是极度贫困和无知的受害者,但是我没法可怜她,因为她是个白人。她完全清楚自己是胆大妄为,可是她的欲望强烈到了要去违犯这个法则,她执意要去违犯它。她执意妄为,而且她后来的反应我们大致也知道了。她的做法类似于孩子的行为——她想转移自己犯罪的证据。但在这个案子里,她不是个想把偷来的赃物藏起来的小孩,她是要抹杀她的受害人——不得已,她需要把他处理掉,她需要把他从她眼前、从这个世界上除掉。她需要销毁自己犯罪的这一证据。
“她犯罪的证据是什么呢?就是汤姆·鲁宾逊,一个大活人。她需要把汤姆处理掉。因为汤姆的存在让她每天都会想到自己干的事。她干了什么呢?她勾引了一个黑人。
“她是个白人,却勾引了一个黑人。她的行为在我们这个社会中是令人不齿的——她吻了一个黑人。不是一个黑人老伯伯,而是一个年轻力壮的黑人。她在违犯之前并不在乎什么法则,但是过后却被它击垮了。
“她父亲看见了,而且被告在陈述事实时也谈到了。她父亲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些间接证据表明,马耶拉曾被一个左撇子打得很厉害。不过尤厄尔先生的一部分行为我们是知道的:他做的是任何一个虔诚、坚强、有尊严的白种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的行动——他通过宣誓指控罪名使得警方签发了逮捕令,而且毫无疑问他是用他的左手签的名,而现在汤姆·鲁宾逊就坐在你们面前,宣誓时用的是他唯一好使的那只手——他的右手。
“他这样一个安静、礼貌、谦逊的黑人,纯粹因为鲁莽而去‘可怜’了一个白种女-人,却不得不用自己的证词去对抗两名白人。不需要我来提醒大家那两位在证人席上的表现,你们自己都看到了。控方的证人们,梅科姆县警长除外,在你们这些先生面前,在整个法庭面前,表现出一种可耻的自信,自信他们的证言不会受到怀疑,自信你们这些先生会和他们秉持同一种假设——邪恶的假设,即所有的黑人都撒谎,所有的黑人都不道德;即所有的黑人男子在我们的女-人面前都不规矩,这种假设关联着他们的精神品质。
“这种假设,先生们,我们都知道,它本身就是黑得像汤姆·鲁宾逊的皮肤一样的谎言,一种我用不着向你们揭穿的谎言。你们都知道真相,真相就是:有些黑人撒谎,有些黑人不道德,有些黑人在女-人面前不规矩——不管是黑种女-人还是白种女-人。但是,这种真相适用于人类所有的种族,而不仅仅是某个特殊的种族。在这个法庭里的人,没有人没撒过谎,没有人没做过不道德的事,没有一个男人看女-人时从来不带欲望。”
阿蒂克斯停顿了一下,拿出了他的手帕。随后他摘下眼镜擦起来,我们又看见了另一个“第一次”:我们从没见他出过汗——他是那种脸上从不出汗的人,可是现在他脸上油光发亮。
“先生们,在我结束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前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曾经说过,‘一切人生来平等’,北方佬和华盛顿行政首脑的贤内助&&最喜欢拿这句话来攻击我们。在今年,也就是1935年,产生了一种倾向,有些人断章取义地用这句话去套各种不同的情况。我能想到的最可笑的例子,是那些管公立教育的人,他们让愚笨懒惰的学生和勤奋聪明的学生一道升学——因为‘一切人生来平等’,教育者们会这样严肃地告诉你,落后的孩子会承受自卑的痛苦和折磨。我们知道,人并不像某些人强迫我们相信的那样生来平等——有些人比别人聪明,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占优势,有些男人比别的男人挣钱多,有些女士的蛋糕比别的女士做得好,有些人天生就比大多数人有才华。
“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有一种方式能够让一切人生来平等——有一种人类社会机构可以让乞丐平等于洛克菲勒&&,让蠢人平等于爱因斯坦,让无知的人平等于任何大学的校长。这种机构,先生们,就是法庭。它可以是美国联邦最高法庭,可以是最基层的地方治安法庭,也可以是你们现在服务的贵法庭。就像任何社会机构一样,我们的法庭也有它的缺陷,但在这个国家中,我们的法庭是最伟大的平等主义者。在我们的法庭中,一切人都是生来平等的。
“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会绝对相信我们法庭和陪审制度的完善与公正——那对我来说不是理想,而是活生生的工作现实。先生们,法庭不会比坐在我面前的陪审团的任何一位成员更完美。法庭只能和它的陪审团一样健全,而陪审团只能和它的每一位成员一样健全。我对你们这些先生充满信心,我相信你们会公正、理性地重新审查所得到的证据,做出一个裁决,放这位被告人回家。以上帝的名义,尽你们的神圣职责吧。”
阿蒂克斯的声音低下去了,他离开陪审团走回来时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好像更多地是在对自己说,而不是对着法庭。我捅了一下杰姆。“他说什么?”
“‘以上帝的名义,相信他吧。’我想他说的是这句话。”
迪儿忽然越过我拉了拉杰姆。“看那儿!”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心也沉了下来。卡波妮正沿着中间过道走进来,径直朝阿蒂克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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