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谁知就是在城门前受了惊吓,沈白竟在夜里发起热来。请了随行的张太医看了几回,却也不见痊愈,更兼募集善款一事尚未了结,一行人也只得在芜苏城里再停驻几日。
而这短短几日里,南江水害更甚,洪水泛涨,山石崩裂数十处,毁仓坏库,淹田没地,荡析离居,祸及周边三郡九县。眼看流民越聚越多,灾区附近各地官员唯恐瘟疫蔓延,严禁饥民进城。
芜苏城也只在城外设了粥铺茅屋,赈济捐输,可是哪里抵得住日益暴增的流民之数。一时间,竟是饿殍横野,乞儿盈途,盗贼充斥,匪徒作乱,兼有地痞流氓仗着权势强买民女、拐骗儿童的,真是天灾人祸两相催逼,只怕不出几日便有陈胜吴广之辈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了。思及此况,赵沛也觉入京计划有欠妥当,只得在城里停驻几日,再作打算。
所谓有得有失,赵沛竟也和沈白混熟了,二人也时常手谈几局,聊以解闷。只是沈白孩子心性,见了赵沛捎了有趣的过来,或是说了什么奇闻异事,自是十分的欢喜,若是几日不见了,又清清淡淡的,更有时沈白对那店里掌灯的小厮竟比对赵沛还好些。赵沛又是纳罕,又是无奈,甚至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心思,还不如学唐寅做个家丁便宜,也好过如今整日里煎熬的。
“公子,服药了。”菀菊说着撩了珠帘进去。沈白才睡过中觉,犹自带着几分慵懒之意。一袭素白软罗长衣逶迤在地,在桌边怏怏的托腮坐着,恍若轻云出岫,柔烟淡霭。桌上放着的里头朱漆盘子里盛着冰湃了的果子,一柄冷金湘妃竹折扇放在边上,题的是欧阳永叔的《踏莎行-候馆梅残》。
见菀菊进了来,沈白皱着眉道:“这药苦得很,先搁着罢。”言罢,又咳了几声。
见他身形瘦弱,愈发楚楚,菀菊将碗盏轻轻放在桌上,笑着劝说道:“早知公子不愿吃那儒医开的药,今早特化了枇杷膏子,制了蜜露。现温了吃正好,不如趁着喝了?”
沈白抚了抚扇柄上的流苏,闷闷不乐,抱怨道:“这几日每日吃了饭就是吃药,又不可吃蜜饯果子,舌头不是苦得发麻,就是淡淡的没味儿!”
言罢,将头转到一边枕在臂上,不做声了。菀菊见他这般耍小性儿,不禁暗自一笑,却道:“除了这蜜露之外,菀菊还藏了几粒胭脂糖,公子可愿尝尝?”
一听这话,沈白立来了精神,攀着菀菊的手臂,娇央道:“糖呢?糖呢?哪里得的好东西竟不告诉我!若是给了我,我什么都依你的!”又好哥哥、好哥哥的乱叫,弄得菀菊心软如绸没了辙,只弯腰捏了捏沈白的小脸,却道:“吃糖可以,却要先把这蜜露喝了,我才放心。”沈白嘟嘟嘴,虽是不情不愿,却依旧默默将那枇杷蜜露喝了半盏。
见沈白喝了药,菀菊这才安心从袖笼里取出一个鼓鼓的小纸包。见那一颗颗叠得老高的玫瑰胭脂糖,沈白眼中放出光来,一下扑到糖上,眉开眼笑,欢呼道:“还是菀菊哥哥最疼我了!”说着冷不防塞了一颗到菀菊口里,又丢了一粒自己吃,竟一口咬到了舌尖,疼得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见状,菀菊急道:“我的小祖宗,待身子好了可少不得你吃的——唉!快让让我瞧瞧!”
沈白颤颤张了嘴,只见粉红舌尖上一点红肿,正流着几丝血。菀菊见此惨状,心下不由一慌,大叫道:“来人!快请张太医!快请张太医!”外头的青蕖听了,忙跑去楼下通传。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青蕖进来回道:“张太医到了。”菀菊立即延入内室。沈白躺在床上泪痕未干,一面惨兮兮的吐着舌头,眼中亦颇有惧色,一面含糊说道:“有劳了。”
一路上听青蕖说了大概,张太医竟是面沉如水,在凳子上坐下了。而他身后的药童怎有如此定色,见了实状,不禁一笑,又见沈白苍白面色忙憋了回去。
瞧了片刻,张太医便道:“伤势并不很重。只是伤在舌上,这几日不易说话,进食也需注意些个。”菀菊又扶出沈白的一只手来,搁在脉枕上。张太医诊了好一回儿,又换另一只手也诊了,才起了身。
菀菊立跟了出来,忧心道:“敢问先生,我家公子可有大碍?”
张太医道:“敷舌的药散倒是有现成的;伤寒未愈,加上牙疼,也须忌嘴;只怕如此一来,沈公子是定要变成一朵黄连的了!”菀菊听了,不禁自责了一番。
张太医又一一问了近日里沈白的饮食用药,菀菊也细细说了,遂引张太医入了书房。药童已预备下一张单帖,张太医吃了茶,写了方子,又嘱咐了几句。待张太医亲自给沈白敷了药,却是晚饭时分,又留下吃了饭才走。此处不再详提。
却说赵沛前脚踏入玩月楼,只见太医张昇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药童,便问道:“可是雪童病情有变?”
张昇一见是赵沛,作了一个揖,正色道:“回禀杞王,沈公子无大碍,只是……”话未完,张昇竟脱口大笑,眼角全是眼泪。
赵沛不解,但问道:“究竟如何?要不要紧?”张昇反复几回,才强忍了笑意,将沈白吃糖咬舌的好笑事儿一一说了。赵沛听了,也笑了半晌,道:“原是我命人采买的糖果害的,真是、真是有趣儿!”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赵沛才步上楼去。
见着沈白的模样,赵沛依旧没有止住,惹得沈白气得呜呜难言,两靥生晕,只得用一双盈盈的眸子羞愤莫名的瞪着他。
赵沛蓦然对上,竟不禁呆了,不觉神魂俱迷,心中暗道:“书上常说‘怒而若笑,嗔而有情’,说的莫不就是这个?”口中却道:“小王失仪了,沈公子莫怪!莫怪!”放收了笑意,又问沈白现吃什么药,敷了什么散,可全让张昇瞧过云云,菀菊一一答了。
又言及胭脂糖一事,赵沛自责万分,悔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千里迢迢赶至翠微谷问你的阿彤讨糖吃了!害得雪童如此模样,真是该打该打!”
沈白一听华彤二字,竟有些痴了,忍着痛道:“你当真去了烟雨楼?”
赵沛点了点头,叹道:“烟雨楼主最是乖戾,我还被他羞辱了一番呢!”原本是信口胡诌的,谁知沈白一听竟当了真,当即心下一酸,不觉呆了,连赵沛之后的说话都没听见,只垂睫默默在纸上写了:“阿彤他可说了什么?可有什么要你转告的?”笔尖缠绵,竟是相思不绝。
闻言,赵沛也感二人情深,更觉今时今日却是极好的机会,不觉心生一计,道:“自然,不过华公子另有事体交代菀菊的,容我先交代了,再同你细细说来,可好?”沈白听了,欣然颔首,放菀菊去了。
只是菀菊随赵沛出去了却久久不回来,沈白又想起雅蒜投井一事,不觉害怕起来,立即唤了青渠等几个小厮前去催促。然而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竟一个都没回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连带着外头的侍卫也不见了影子。沈白只坐在桌边等着,眼看外头月黑风高,手里的玫瑰露也凉了,当真教人胆寒;又忽来几声闷雷,继而寂静如死,更是惊惧不已。
却说安顿了菀菊等人,赵沛自是神清气爽。推门阔步而入,堂内灯火通明,却见沈白站在那《掩屏戏美图》下,正颤巍巍去点着火折子去引那案上的红烛。那又惊又怕的模样,倒是有趣得很,赵沛不禁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
沈白仓皇回头,双眼顿时迸出光来,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快步上前,蹙眉忍痛道:“子珅!怎么你来了,菀菊他们却怎么不见回来?”
只见袖动香浮,沈白竟攀着自己的手臂,又唤他“子珅”,却是一副全然的亲昵信任的模样,赵沛不觉又生出另一番感受,真是无比受用,说道:“我将事体交代了,又见他们个个辛苦,便赏了他们一桌酒席,这下正闹酒疯呢!”说着扶了扶沈白的肩膀,果真是酥软可爱,不觉心中一荡,更觉芬馥袭人,旖旎非常。
沈白听了,立松了口气,只无声喃喃道:“原来是背着我吃酒去了。”又想起这几日菀菊等人真真为自己操碎了心,倒也是理应赏罚分明的,不觉一笑。
赵沛见了,内里隐兴高扬,低声道:“华公子特特交了一件物事要我转交与你。”
沈白不觉一急,口舌更见酸疼,只提笔在纸上写了,道:“是什么?”又以一双纯澈无瑕的眸子盯着赵沛,各种情思竟是一览无余。
赵沛不觉一惊,暗暗道:“我当此二人是知音之交,却不想这沈馥竟与华彤有染!”随即一笑,只悄无声息来到沈白身后,摊开手掌,竟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只三寸大小的白玉瓶来,柔声道:“就是这个小瓶子,说是你爱的。”
沈白双手接过,当即一喜,心道:“可不就是玫瑰露的瓶子!”遂捂入掌心,紧紧贴在胸口,眸色缱绻,双靥红晕,果见一往情深。
不知怎地,赵沛见沈白如此模样,妒火骤起,然面上依旧无二,只劝道:“这是新鲜的,此时饮用最妙,可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沈白点了点头,正要取桌上的清水兑了饮,却不想赵沛竟急急的道:“已是成的了,快些喝了罢。”沈白觉得奇怪,又想赵沛也是好心,便不假深思旋开了银盖。却不防赵沛面露狰狞,竟一把扣住沈白下颌,欲强行灌之。
推搡咳喘之间,那瓶子里的东西竟一股脑儿灌下了喉。沈白只觉一股辛辣浓郁的滋味觉直直冲入腹去,又自腹中腾起缠绵甜腻的热气向四肢百骸涌去。且不说双脚已似架空踏云一般,脑袋就仿佛灌了铅进去,昏沉迟钝的,视野更是犹如云烟迷阵,混沌不堪。见状,赵沛一把接住沈白,狞笑一声。
不知赵沛此举究竟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