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白与菀菊主仆二人正于湖边玩笑打闹,不经意间却道出了华彤之名,不免牵出各自心绪来。菀菊自觉僭越了,便尴尬的收回了手去,强定心神,自去反省。
只是沈白思及往事,但觉南柯一梦而已,心有眷恋也终究化了惆怅,不觉呆呆流了几滴泪,又想起临别前一把胭脂糖,不觉喃喃道:“也不知白护法送了没有,他又吃了不吃?”菀菊窥了沈白一眼,见他痴痴的模样,也不觉心中酸涩,正想好言劝慰一番,可喉咙却如哽住了一般,竟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这时,一线笛声自水湾那儿悠悠抛来,轻明灵透,清越悠然,仿佛作《欸乃》之曲。又听树影间红芙一声欢呼:“公子,前面水中还有个亭子!还有一人在那儿吹笛!”沈白将这曲子细细品了,但觉起承转合之间,别有意韵,不禁一喜,心道:“果真是那吹笛之人,可定要见上一见!”
菀菊见其跃跃欲试之态,心神领会,只替沈白戴上纱笠,附和道:“去亭子里也好,又可歇息,又可喂鱼,也可避风遮阳的。”不待菀菊理好发髻,沈白已携起菀菊的手一同去了,脚步如飞,还笑说:“便是这山里下雪,也碍不得了。”菀菊笑道:“好是好,只慢些!”
青蓉山色清妍,岈然洼然,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聚望幽邃,而待四仙。沈白极目远眺,心中自思道:“这亭子立于青蓉湖之中,宛若蓬莱之玉楼,瑶池之琼阁,定也有不凡之处。”待行到近处,果见有一玉色的小亭立于湖湾,瘦颀翼然,迎风而立,又以竹桥东西相连,凌水而起,竟有几分奇趣可玩的意思。更见山水皆青,亭子亦仿佛映成碧色,又有湖气凝白,虚而绕之,池鹤渡影,骈羽齐飞,不啻人间幻境。
亭中果有一人横笛而吹,如玉树临风,立鹤照影。那人十七八岁年纪,作着道士打扮,一身黑色斜襟直裰,脚上着了云履,广袖飘飞,衣带当风,果有几分出尘绝俗之态。待沈白穿花渡影,蜿蜒步至亭外,那玄衣道人仿佛有所觉,竟收了笛音,蓦然回首。只见他头上束着逍遥巾,手中执着一支斑痕点点的竹笛,修眉凤目,端的形容出众;举止不凡,兼有大家风度。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皆出了神。
沈白不觉痴了半日,待回了神,已飞红了脸面,恰似桃花合露,莲瓣新彤,却连礼数也忘了,只呆呆的道:“我叫沈白,你叫什么名字,可否告知与我?”一缕天香,闻者莫不倾心,再看其人,羞涩柔怯,天真娇憨,眉心一朵朱砂梅花印子,自有一股楚楚风流之态。发丝微乱,髻子略歪,手里捏着个纱笠,想是方才急匆匆摘下来的。
那青衣道人见他这般模样,虽心觉亲近,却并不多言,只拱了拱手,温和一笑,不卑不亢道:“见过沈公子。”此音清朗,若金声玉振,更有英姿潇洒,态度从容,却令沈白歆羡不已。那青衣道人见沈白如此,只澹然一笑,竟什么也不曾说,便径自转身走了。
自见了那玄衣道人,沈白心中便若有所失。因那道人不曾想起他乃是那夜合奏之人,一路上闷闷不乐,又怪自己莽撞,失了仪态,忘了作揖不说,竟将自己的乳名脱口而出,真是悔之晚矣!思及此,沈白方觉菀菊平日里说的什么规矩、礼数竟是大有益处的,又仰慕那道人的出尘气度,倒觉得那个道观竟仿佛也是个去处了。
菀菊见沈白一脸怏怏,又是撅嘴,又是皱眉,便笑说道:“想来这些修身洁行的人必是有些脾气的,行事大多也异于常人,公子何必久久挂心呢。”说着撩了帘子,接过青渠手里热腾腾的白糖包来,展开了油纸双手奉上。
沈白拈了一只,轻轻托在手心,只新奇的盯着,惊叹道:“真小巧,还有一股子清香,想是菊花的**了,真真教人舍不得吃。”吮了吮嘴唇,又放了回去。
原来那白糖包与别的不同,却是小兔子模样,眼睛用胭脂点了,耳朵却是两长片的粉红**儿,活灵活现的,可人得紧。
这倒惹得菀菊笑了起来,说道:“舍不得做什么?青渠足足等了一刻才买到的,公子若是不吃,他可要哭死了。”语毕,却听帘外的红芙也替青渠作起哭音,玩笑道:“公子且吃了吧,若是不吃,青渠便一头碰死了!”只惹得青蕖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踢了红芙一脚。
沈白被这话逗笑了,当即道了一声佛号,笑说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我可定要救你一救了!”说着将白糖包吃了一只,也将剩下了分给了亲随,又命红芙、青渠两个小厮入城采买些肉食酒水犒劳一路护卫。
待沈白一行人自青蓉山回城之时,却已是夕阳西下,赤霞遍空,映着天地色如热炭一般。乌鸦立于枝头,凄厉嘶鸣,忽的振翅而起,阴森极了。沈白坐于车中,原与菀菊说这话,被这鸟儿一惊,细细听来,竟然仿佛是“杀——杀——杀——”一般的声音,竟于此阳和之候,肆肃杀之威。
沈白当即惊惧不已,吓得一身冷汗,只扑到菀菊怀里瑟瑟发抖。菀菊搂着沈白,温言抚慰道:“勿怕勿怕,不过是些老鸹罢了,难道在谷里头没见过?”又听廉姜几声呼喝挥鞭,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是人的声音。
随即马车又陡然一停,跟着车厢猛然一晃,沈白更是拼命的往菀菊怀里拱。菀菊揽住沈白,冷着脸对着外面道:“怎么停下来了?”廉姜在外头应了一声,道:“让公子受惊了,廉姜下去瞧瞧。”言罢,廉姜便跳下车去。
菀菊径自撩了帘子,却见车马已到了城门口了,只是门前躺着一名男子,血流披面,奄奄一息,男子边上跪在一对母子,正嚎哭不止。三人皆是面黄肌瘦,衣衫粗陋,又背着包袱行李,大约是自南江灾区辗转投奔的难民。那妇人约莫三十岁模样,纵然沦落至此,依稀颇有几分姿色;那孩子只得六七岁,瘦骨嶙峋的,只涕泗横流,含糊凄惨的唤着爹爹。见着般惨状,菀菊随即面色一沉。
廉姜询问了几句,上来解说,菀菊忙护住沈白头面,用手捂他的双耳。朦胧之中,沈白只听到“投奔亲戚……城门关了……惹怒了将士……便一头碰死了”几句,仿佛见了淋漓鲜血一般,不觉心底一寒,又听士兵威吓叫骂,那妇人孩儿在车外哭诉,一声惨过一声,更兼鸦鸣凄厉,沈白心中愈加害怕,脸色竟惨白如纸,汗如雨下,只紧紧闭着眼睛,缩在了菀菊怀中,再不敢动弹,也不敢细听细想了。
菀菊心下不忍,却也万万不敢逗留,只命青蕖将车上的吃食用油纸包了,又取了一锭银子,皆给了那对母子。孩子见了吃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扑了上去,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真真是见者流泪。那妇人立跪了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千恩万谢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