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敬眼看事情愈弄愈严重,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仔细回忆早上的情形,忽然发现她并无抗旨,无论怎么说,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错,皇上先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但是,事后皇上又说过“还要再投三轮”,大家都是再投三轮后才走开的啊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独孤明敬很平静地陈述了昨晚皇上口谕的前后情形,以为这下总可消除了误会。
但是宇文毓的怒火由于独孤明敬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的平静,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正是无视天子权威的明证吗于是,激奋厉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还在抗旨你我我赐死你”
独孤伽罗吓得一下子扑到姐姐怀里,紧紧抱住姊姊,将头埋入独孤明敬的怀里。
独孤明敬脸色苍白,扑地跪落。
宇文毓怒喊“宫伯窦荣定听旨”
“臣在”窦荣定应声入殿。
“传独孤信入宫”
“领旨”
窦荣定出殿传了圣旨,又回到殿中。
“禁卫两厢伺候,刀出匣、剑出鞘,待那独孤信一来,就”宇文毓本欲说“就砍了他”一想,则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变,就砍了他。”
宇文毓这一想,想起了北齐的皇帝高洋,那高洋为了试验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亲自持槊作势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杀三次,见其不动,这才作罢。宇文毓觉得这办法当真高明之极,不动心思就可试出臣下的一片忠心来,今日用来试试独孤信,有何不可他下旨过后,又想起了元欣。
高洋之试斛律金的故事便是当年自己当东宫太子时,宫正元欣说的,他说完连连叹息,道是此乃昏君所为。屁话,明明是绝招,却说是昏君的举动,真他娘的该死。
杨忠很快就获得宇文毓大发雷霆的消息,立即派亲信传到独孤信那里。这不仅因为独孤信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且如今又是他独一无二的外援。所以,他派人告诉独孤信入宫要加倍小心了
当宇文护赶到中宫时,见剑拔弩张的侍卫,这才发现情况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这青年皇帝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往往也自作主张;而一旦自作了主张,说服是很困难的。他恭顺地挨到宇文毓身旁,心中却紧张得难以言喻。
独孤信正忙着为四子独孤整娶媳妇,夫人崔氏却与三儿媳冲突起来。三儿媳顺阳公主是文帝的妹妹、当今宇文毓的姑母,气焰很高,一下子把锅灶给砸了,大喜的日子碰到这等尴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独孤陀又出来为公主撑腰,杨府顿时闹翻了天。当此之际,他接到宇文毓要赐死皇后的消息,顷刻间又传他入宫,这真是晴天霹雳。
但独孤信临难不乱,先得定下心来,想想祸事的由来。此事连宇文护事前都不知道,可见不是哪个朝臣的弹劾。况且他处理朝政十分谨慎,事事都奏禀宇文毓,获准施行,没留下话柄。既然事出中宫,来由必定十分隐秘,罪名既然摊不开来,只能属于猜疑一类。或者是赵贵陷害宇文觉、元欣、宇文导和于谨的事情露了破绽;或者是宇文毓发现了他独孤信身后隐藏的巨大势力。
二者必居其一。既然赵贵无事,第一种可能应予以否定,那么,便是忌惮他的实力了独孤信一边洗澡,一边思量着,终于找出祸事的源头自家的实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马上设法将暴露的实力巧妙地掩盖起来。如何掩盖呢
独孤信一路苦苦思索,不觉来到了中宫。这段路太短了。
抬头一看,两厢侍卫林立,刀出匣、剑出鞘,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这分明是前年绞杀齐王宇文觉的情景重现了,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在又想起八年前齐后主绞杀斛律光的事,那刘桃枝在凉风堂绞杀斛律光,想必也是这种势头。那斛律光和宇文觉临危之际都很从容,我应比他们更沉着才是,他们有的是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静。因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当求生。独孤信一边这么想,一边穿过了刀丛,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形态要多一点恭顺。他深知,在皇上面前,恭顺是护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独孤信见驾,我皇万岁万万岁”他叩拜道,发现女儿就跪在他的身旁。
宇文毓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来,便是慢君,知罪吗”
“是”独孤信顿首道,“臣接旨之后,本当即时进宫,但一想还未沐浴,怎可污身渎驾,连忙沐浴一遍,这才动身,以至来迟一步,当真该死之至”
宇文毓暗暗高兴这下总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虽然能及时猛省沐浴之后见驾,但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斋戒,你肯定是没有斋戒了今日你坏了新的朝规,难免欺君之罪了。于是又冷然道
“你虽有沐浴,但可否斋戒三日,才来见驾”
独孤明敬听此吓了一跳,宇文护和窦荣定也吓了一跳。皇帝临时急召,谁也无法提前三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斋戒呢
独孤信再次顿首言道“自武成元年二月陛下居建章宫之日起,微臣便斋居素食,以备陛下非常之召见,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个月了”宇文毓有点惊异“你吃素一年多了”
“臣忝居大司马,陛下垂询的事自必比旁人为多,若不长年斋戒,何能应急陛下制定的新朝规,总不能坏在微臣身上”
宇文毓听此,着实有点猜疑。为了提高他这个圣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须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规,此事也不过是马马虎虎执行而已,有无斋戒实在是不好查证的事,今闻独孤信自称为了带头执行朝规,竟然戒荤吃素,这一片忠心朝中当真是独一无二了。只不过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于是又问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当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问问附马独孤陀。”
“独孤陀是你的儿子”
“他虽是微臣之子,但历来与里不合。今日乃幼子大婚之日,他夫妇联手砸了微臣的锅灶。仅此一端,陛下当知那独孤陀是决计不肯替微臣隐瞒什么事了,那顺阳公主又是陛下的姑母,更不会隐瞒陛下了”
宇文毓听此,才龙颜六悦。独孤陀与独孤信不合的事他早有所闻,今闻大婚之日砸了乃父锅灶,可见父子当真是势如水火了他们父子的不合才叫宇文毓开心,既然父子都合不拢,那么亲戚之间构成的关系之网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对独孤信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他不禁望了独孤明敬一眼,再幸灾乐祸地盘问独孤信
“独孤陀夫妇砸了你的锅灶,独孤善夫妇难道作壁上观就不出来劝解”
“二儿媳侯莫陈氏”独孤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宇文毓身旁的侯莫陈颖一眼,不说了。因为二弟媳侯莫陈氏是侯莫陈颖的姑母,此刻实不愿四面树敌。
“你照实说”宇文毓道。
独孤信依实言道“二儿媳看我锅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子他一声不吭。”
宇文毓听了大为放心,这就更证实独孤信没有在集结势力,连父子都团结不来的人,还能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吗
“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无方,以至冲犯了陛下,愿受天杖之罚”独孤信依然跪伏地上。
这“天杖”也是宇文毓的发明,那是专用以鞭挞不顺眼的朝臣的。独孤信主动提出受罚倒不是作态而已,而是让宇文毓消消气。既然宇文毓大发雷霆,不让他消气,积在胸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请。
“天杖暂且寄下,”宇文毓被独孤信的恭顺感动了,不仅不杀,连打也不打了,挥手道,“去去去”
独孤信其实还不想走,因为女儿明敬赐死之说还未见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重新激怒了宇文毓,于是又顿首说;
“谢主隆思”
他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出殿,一路上想我这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女儿的事殊未了,万一皇后被废,或被处死,大势去矣怎么办对年轻气盛的皇帝,只有以柔克刚一途了。回去得马上让夫人入宫哭诉谢罪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想到此,马上加快了步伐。
辰时时分,崔氏一身民妇装束来到了宇文毓的寝宫建章宫。
这时,一个建章宫禁卫迎面走上前来,施礼道“夫人可是要见皇上圣驾”
崔氏见来人是司卫上士装束,身着彩衣,边缘镶着金边,即知是倒数第三等的禁官,当即漫应道
“请你进去奏禀陛下,就说独孤门崔氏前来谢罪”
“遵命”那司卫上士即时转身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