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办法支付,这面恐怕是吃不了了。”
闻着灶碗间香料的味道,有人有些遗憾地摆了摆手,刚准备扭头走出门去。
“诶这位小伙子,大早上的不吃点东西可不行,一碗面嘛,小事情,不至于。他们这家的面也确实不错。相逢有缘,你这碗我腆着脸请个客,一块儿坐下来吃点热的再走吧。”
厨师还没开口呢,坐在门口的寇淮倒是插了句话。
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挎着个包,明显东西塞得满满的,下意识按住自己那只橙边旅行包,中年人就略微感觉到了几分触动。
——有时候,所谓的一面之缘,就确实只是心中恰巧一点感慨罢了。
自己今天刚好要出门,而眼前这人……或许也是个外出的旅人?
一碗面嘛,值得了几个钱,看着人尴尬顺手帮忙解个围,就当给自己积点德结个善缘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长发青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似犹豫了下,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对着寇淮略微颔首,又摇了摇头。
“……算了,这位老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没由来的人情,我实在有些欠不起。”
一句没头没脑的古怪回答。
并未多说,青年转向厨师,“算了,我身上也没带纸币,说起来倒还剩了几块钢镚儿,请问您这里收硬币吗?”
“啊,当然收的,都是钱嘛,哪有不收的道理。”
灶台后的店主正抬勺收拢酱汁,听到这话倒是笑了笑。
“那就好。”
年轻人就顺势在门口寇淮这桌对面位置搭了个座,解下包来,他也没往里瞧,伸手进去一摸,再摊出掌心来往桌上轻轻一铺。
一数,嚯,不多不少的十四枚硬币就一字儿摆在桌面间!
“……小伙子,你这手有点厉害啊。”
感叹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神出了点问题,寇淮有种感觉,店里温白的的灯光下,这些硬币……似乎都新亮得有些不像话?
小小的金属币表面,透过那令人熟悉的一元图案,仿佛每条勾勒出花纹的细微纹路间,都正流淌着几分难以真切捕捉的冷光。
心头一动。
趁着别人扭头过去招呼店主的功夫,他悄然偏头凑拢点去仔细瞧了眼。
银白的金属印子上,单纯肉眼甚至没能在其间找到一丝摩擦留下的划痕,称不上是熠熠发亮,但也确实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不知不觉间有了点散光度数。
中年人忍不住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再看的时候,那种异样感才渐渐淡了下去。
……
“成,正好,我这会儿腾不开手,小伙子你把钱放在桌边上,等会儿吃完了我来打扫桌子一块收了就成。”
年轻人这才转过头来,端起桌上托盘里一只倒扣的空杯,拎着旁边热气腾腾的茶壶往里面倒水,顺带着又给寇淮面前的杯子里续了半杯苦荞茶,轻推过去,淡淡打了个招呼,“我姓谷,敢问这位老哥怎么称呼?”
他的吐音很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山谷中吹过的风声,空空落落。
中年人接过自己的杯子,半温半烫地随意喝了一口,倒也跟着对面的新食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了起来,“我叫寇淮,小伙子这么一大早就出门来,真是少见,是有什么事情去做吗?”
看到对方这分明相近岁数,一双漆黑的眸子,清爽淡然的一张脸,他倒是想起了自家的那小子来,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偏偏一张脸皮成天泛着几分油光的样子,黑眼圈也深得厉害,平时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想着就气人。
以前寒暑的时候那小子放假回家,只要没事儿基本都是日上三竿才肯催促着起床,晚上倒好,就跟夜猫子似的半宿都不睡,真在大学里,就更不清楚成天是副什么德性了。
更甭提其他,这才上大学两年呢,体型就跟贴了膘一样涨了起来,真是看着让人就有种想抄起棍棒,给他来套“老父亲慈爱的二次教育”的冲动!
养个孩子不容易啊,寇淮心中唏嘘不已。
“寇老哥不也是这会儿就出了门吗?都是为了生活罢了。”
注视着杯底沉下的那几枚褐黄的苦荞粒,青年端起瓷杯吹了吹热气,这才平静呷了两口,眉间像是跟着悄然松缓下来了几分。
“哈,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临时有事得去外地一趟,推也推不开。这不,等着这碗面下了肚子就得去车站赶早班了。”
寇淮笑了笑,望了望门外的深色,又拉开些袖口扫了一眼自己腕上的手表。
已经接近六点了,但时间还算充裕,毕竟从这中学附近到新修的车站那边啊,中途肯定要不了半个小时。
那边打开锅盖来,热气腾腾的白雾迅速涌出,店主已经在起面了,手打面被漏勺一兜便轻巧的捞出,一勺借着一勺盖扣进旁边的汤碗里,激起椒油的辛香。
青年从旁边纸盒里抽出张纸巾,用力擦了擦桌上自己面前的位置,“那确实挺辛苦的,出差总归是件麻烦事儿。”
“谁说不是呢,这又不是什么出门旅游。”
寇淮叹了口气,看着店主端起两碗面,稳稳走向里面的桌子,先给坐那儿的另两位客人放在了面前。
“诶,您的面来了。”
这两位顾客来的甚至比寇先生更早,他当时打着灯光提包一进店门,就看到这两个看着四五十的男人坐在里面的桌子上,都垂着头一言不发,活像是两座发霉的塑像。
直到这会儿,其中一个连胡子都没刮的干瘦男人才扬起了头,看旁边的人死活没有动静,干脆拿肩头顶了顶他,“面来了,先吃饭……别想那么多,先把前期手术疗程做了。瞧你那孬样,不就是个中期嘛,医生都说了,现在癌症又不是不能治好,费用咱们一块想办法就是了。”
旁边的那人半捂着脸趴在桌上,死活没动静。
良久之后,他才松手侧过了头,也没管面前那碗面,声音有些枯哑,“……哥,娃还要上大学呢。”
这是个黑瘦的男人,身上穿着件起了线头的薄毛衣,一头发灰夹白的短发,脸上细密的皱纹都成片挤在了额头、下颊间,眼袋发黑浮肿,瞳孔也分外黯淡。
“先别给家里说这事儿。”
“……你在说啥呢?”
“你要还认我这个当弟的,回去就一个字也别提,算我求你了。”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偏偏听着又像是透了几分真切的哀求。
这下,轮到当哥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了。寇淮盯着那两只拳头紧紧攒起,又无力的松开,它的主人面色难看得像是吃了只活苍蝇似的。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只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小小的店里,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
……
寇淮轻手轻脚地接过厨师递来的面,垂下了脑袋,安静得甚至没有急着动筷。桌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也阖上了眼,一言不发。
看得出来,碗里下料很足,撒着葱花的厚重捞面几乎盖满了整只大碗,红油芝麻,海带丝,碎花生,油豌豆,连着臊子也堪堪盖住了一层,看着倒是真材实料的一大碗。
回到灶台后面的店主没有继续动手,只是靠着菜桌自个儿站在那儿,眼神直往店外飘,像是那几盏昏暗的路灯下,忽然有什么东西牢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似的。
一时间,店里只有灶台火苗呼呼的燃烧声。
直到那个黑瘦男人终于拿起了筷子,手有点哆嗦,又很有力。
就像这个举动放出了某种奇特的信号般,几个食客们纷纷拿起了筷子,趁着面还算热乎,挑起来就往着嘴里放。
寇淮正闷着头大口吃面,就听到店主在那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各位不够就说一句,锅里还有啊,别客气,加面免费。”
他扭头看了一眼,摘下帽子的厨师正来回搓着手,站在门口的灶台后面,只留个背影朝向店里,像是舍不得回头似的。
回过头来,坐对面的年轻人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下筷,连着香菜一块儿夹起面线,放入口中认真咀嚼,那架势不像是在吃碗寻常的小面,倒像是在品味道。
至于更里面那两人,中年人直接看也不看。
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萍水相逢,唏嘘几分。可真要说啊,等这碗面吃完了,缘分多半也就尽了。
他心中感慨,手上夹面的动作却丝毫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