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五点。
小店前的灯光早早地亮了起来。
相比之下，今年的秋天快得如同一个简短的错觉。好像是刚过了夏，只落叶随风打了个卷，人精神头跟着一个恍惚，就到了天气迅速冷下来的时候。
消了夏暑之后，到了如今的九月十月里，忽然就像挨着冬天的起头，天色黑得越来越早，也亮得越来越晚。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
……
穿着身带结袖口的黑蓝斑块外套，寇淮坐在小店门口，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旅行包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撑在下巴边上，整个人看着就像随时要张口打个哈欠似的。
一大早就起身来准备去赶车，昨晚收拾了不少东西，也没怎么休息好，这中年人确实是感到有些乏了。
这会儿光景，店里除了他还有三两个早起的食客，各自占了两条桌子，都没有什么言语。除了炉子里那呼呼的火声，厨师拉面摔板的响动，似乎也还是在夜里，人们都沉浸在梦乡中，街上一片静悄悄的，好几家店铺都还没开门。
熟面孔的店主在灶台前忙碌着滚水下筛，揭开纱来，发好的黄白面团里随手五指一捏，不多不少地揪出一块儿来，方方正正的几圈打线拉面，麻利地分去整头，把面线丢进大锅里。
空气里流溢着锅底的香味与热气，一勺沸油下去，葱油“滋滋”得溅起了满屋的辛香，带着人似乎也跟着暖和了几分。
他这家店是老手艺了，以前寇淮接送儿子来上学的时候，就尝过这家学校前面街头不远对着的面馆味道，面拉得劲道，用的小葱香菜切得平整细碎，熬了整晚的汤底也清亮，看着就让人舒服。
一碗捎着红油的手工面，撒上香菜芝麻，就是不少走读学生早早起身，在凉风中赶过学校来的些许慰藉了。
嗅着灶台前的那股热辣味儿，中年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神扫过，却无意间注意到了街边巷口里的几点昏光。
“老板，你煮的面可香过头了，连外面猫猫狗狗的这会儿都给引过来了。”
意识到那是什么，寇淮随口调笑了几句。
正拿着缸油下调料的店主兼厨师往外瞅了两眼，也不多么在意，“哪能呢，这些畜生是见着光了吧，最近我天天早上开门都会引来几条狗在街上，也不知道图个啥，兴许是怕凉来闻个烟气吧。”
他倒是已经有几分习以为常了。
“哦……倒是想起来了，最近县里不是说在打狗的嘛，听说前几个月以来有些人被疯狗咬了，跟着还有过路的客人好像出来逛夜市，结果不小心也被几条狗咬伤了，估计是有点来头的人物，后面县里就要求大力整治收容这些流浪猫狗了。”
整盆的臊子下锅，葱姜配齐，一片滋油声中，厨师手上锅铲翻飞，在油烟间熟练地翻炒了起来。
“嘿，那老板你这大早上的开店也得小心点，街上这会儿又没什么人，旁边铺子都没开门，万一店里就你一个，那些狗扑过来抢了你的锅底就跑，那可没地儿说理去。”
中年人百无聊奈地敲着箸子，等待着今天的第一锅面起碗。
“你还别说，前几天我还见着条狗摸黑里从店面前走过去，那眼睛就跟饿狼似的，绿油油的，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就差扑过来咬你两口了。我当时估摸着这是不是饿慌了，说干脆给它捞块骨头得了，结果还没下勺，它自个儿就先溜了。”
清汤沸腾翻滚着，任由碱黄的长面在其中沉浮起落。眼见得厨师随手调小火力，夹了筷臊子尝尝味道，又干脆撒了大把胡椒粉进去，将过了油的肉丁反复翻炒，连着空气里的那股焦酥辣香越发浓烈。
……
坐在门口的中年顾客忽得探出了头。
街上另一边，传来了混杂的吠声，带着几分不谐的喧急。
很快，几条黑影从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狂奔而过，这些狗有些张口大声吠叫，有些喉咙里沉沉呼噜着，跑得分外匆忙。
最近的时候，这些狗离着门口也就三四步了，倒恰是把寇淮惊了一惊，几乎跳起身来。
“怎么了？”
灶台前的厨师正忙着摆碗下料，没留神外面的动静，看到他这反应随口问了一句。
“没事，刚刚有几条狗从这……咳。还有个人过来了。”
莫名的阵风吹过，名为寇淮的中年人声音又跟着呛住了下。
就在刚才那几条狗跑过来的方向身上，昏惑之间，一道身影逐渐显出几分稀疏轮廓，正向着街这头走来。
更走近了些，映着发昏的路灯，他才勉强看清，那是个背着包的年轻人。
看着至多二十来岁，不比自家的小子大多少，留着头过肩长发，戴着副寻常的黑框眼镜，身上是一套深灰色衬衫，长裤，看着似乎是个几分文雅的青年，那肩上还挎着一只比寇淮自己旅行包小上两号的背包，塞得鼓囊囊的。
当看着这个人影一步步走近时，没有多的反应，中年人却下意识联想到了刚才惊吠而过的那几条狗。
同一方向而来的流浪犬们那份堪称匆惶的表现，活像是……在逃亡？
……
人的心理总会有一点趋光性，就像你在昏黑中走了几步，这时恰巧又看到了更亮的灯光，脚下就会不自觉地靠过去。
等到来人从店门口漫步走过，眼神正往里望的时候，有人也恰巧盯住了他。
“小伙子，这一大早的哪儿去啊？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进来吃碗面，第一锅拉面马上就要起碗了，早上得先吃点热乎的，才有精力去做事啊。”
留意注意到门槛外面的路人，张嘴热情吆喝着打了个招呼，厨师露出了一脸笑容。这份劝住潜在客人进店的本事，同样是开店者近乎本能的操作。
闻言，青年略略一怔，步子却是停了下来。
“是了，我该吃点东西了。”
像是僵住了一瞬，又好像只是个旁人的错觉，他礼貌地向着店主点点头，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店里。
七八张桌上整齐摆着食盒纸巾，地上拖得干干净净。
“请问你这里有哪些面？就是菜单上这些吗？”
刚来的新顾客仰头盯着墙上的菜单，那些一看就是中午准备的菜名且不提，前面一整排都是各种下面的名目，五花八门。
“是，这锅里就是刚手工拉出来的面，等下就熟了，小伙子你要单子上哪种面都行。臊子都备好了的。”
“哦……那就给我来碗红烧牛肉面吧。”
随手点了个第一行的拉面，谷胤拿出手机扫码支付。
但出乎意料的是，输入密码后，他的手机页面上径直跳出来的提示是——【银行卡可用余额不足，请核实后再试】。
再试，依旧如此。
有人沉默了几瞬，甚至短暂生出了某种扶额的冲动。
向来只有一张银行卡的他，意识到了这个摆在眼前的残酷事实——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在经过这几个月不甚关注的坐吃山空，反复摧残之后，终于不堪重负的油尽灯枯了。
这可真是……
此时此刻，用户余额上的那个仅剩的【元】，正颇为无辜而嘲讽的与他对视着。
没钱就是没有，世道从来如此简单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