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不取菩提妙,为利众生愿成佛。
——牛马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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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人知道,当那两人结束了这段短暂的窃窃私语时,在两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地方,有人正吃力,而又坚决地向前一步步迈出脚步。
——比哈尔邦南部,伽耶市,布达葛雅,大菩提寺。
入夜的时分,人们已然随众散去。
今天留夜的游客似乎分外稀少,寺庙参拜的僧人、景点本身的工作者亦大多各有去处。唯有一个枯瘦的身影迈过长长的参道和石阶,独自走向了正觉大塔的西侧。
四周围拢着锦绣幡布,垂下圆珠宝饰,灯盏香油静燃,高大的栏杆中间划出数丈之地,独留于一株著名的……菩提树。
分外难得,几乎足以令人感到几分惊讶的是:不知为何缘由,今晚居然与以往不同,没有一个长留在此整夜诵经的信徒,甚至似乎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里。
只有那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扶着东西,踩上盛放着各色璎珞彩珠,经文法布,孔雀翠羽,香油花盏等诸般贡物的蒙绸礼桌,竭力攀上了那个高高的布幔篷架。
——实在很难想象,这副干瘦的躯体里,究竟是怀着从何而来的力量?
他竭尽全力地拉着木架栏杆,身体向前蹭去,试图把自己拔得更高一些,最后依靠着脚上勉力一蹬,几乎掀动了礼桌。
“砰扑”的沉闷一声。
这才越过了那足有两人多高的外蓬架,半摔半跳的掉进了中间。
枯瘦的老僧人没有发出一声呻喑,亦没有丝毫痛呼。
就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般,垫着手臂,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挪动脚步,越过了涂着金箔的石栏,缓缓走到了那颗粗褐虬结,苍老茂叶如同青色云盖的毕钵罗树下。
皮肤黝黑的偷越者用力抬起头,衣襟撕裂,散露开的半边肩膀上,几点暗红血流正缓缓滴下,可那些似乎都没能让他分心一二。
昏暗中,借着灯光,他默默凝望着树后雕壁间的佛陀金像,以及四处其余那一座座姿态各异,或坐或立,手捏法印,有如千面万相的石刻法相,面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苍老身影艰难地握住腕间一串念珠,慢慢走上了树下那块著名的红砂石板金刚座,终于有些支撑不住的迹象,他转身静静盘腿坐下。
这是一个满面写满了风霜的老人,下巴上一层近乎全白的短须,脸上沉积色斑密布,黑红的肤色甚至看不太出那些细小的皱纹,褴褛如黑碳的破烂红褐僧袍,指甲间满是灰色的指掌脚趾皆是枯瘦如柴,眉心间点着一点晦涩暗红,唯独那双发红的眼瞳中还有着一点余下的光亮。
单看相貌,就能让人明白——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故事。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
舍弃了自己名字的老僧人,姓氏乃是雅度(yadav)。
这本应是一个高贵的古老姓氏,是婆罗门的净裔,是刹帝利的王种。但他自己……却只是一个来自北邦的低种姓者。
往事不堪回首。
即便是在明面上宣称已经废除了种姓制度的这片孔雀王朝旧土间,已然有着挥之不去的昏影,永远自上而下,生生世世覆盖在不同姓氏者的身上。
如问神佛,何有苦尽处?
当有答之:不得解脱。
一生都在作为首陀罗与高种姓的漩涡中反复挣扎的不幸者,不愿信奉所谓婆罗门教义的可悲之人,在青年时的激愤与妥协中,最终选择了成为一名僧人。
可数十年的苦苦修行,当身衰毛疲,行将朽木,已然恍听到了来生的诵经声时,老僧却也只是发现了自己终究还是身在苦海,未能放下的这个事实。
问来生,谁由来生?
老僧垂眉不语。
这幅枯瘦的身躯已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人却还是竭力扶着金刚座,撑直了脊梁。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自己会来到这里,来到这座从前曾经多次参拜过的“净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竟会做出如今这般越过围栏,盘坐在这颗数百年前的菩提下,如此堪称大逆不道的举动。
已然时日无多,行将寿终的老僧人非常清楚,自己身后这株繁茂如云的菩提树,其实根本不是当年那株曾在烈日下庇佑释迦太子的圣树,相反,那一株“觉树”早已在佛法远去,异教徒入侵的古时枯落毁去。
眼下的这一株老菩提,其实是因为昔年阿育王之女僧伽蜜多携至狮子国(斯里兰卡)的那一根源自本来“觉树”之枝,受供养滋生,育成了一株新的菩提。直到十九世纪大菩提寺再度现世,有人亦随之前往斯里兰卡,取了其一截枝条回到菩提道场,再度种下,便是当前的这株代为奉享其祖先尊荣的圣树。
就连身下的这块金刚座,也不过是后世的仿品罢了,其真迹早已被掩埋地下。
真假,假真……何来同样?
可我究竟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他像是蓦然生出了一个疑虑,偏偏心中仿佛却又并无半点疑惑之意,甚至未曾对此感到多少惊奇。
这一点,无疑与往日的自己大相迥异。
端坐者自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心绪依然平静了下来。
仿佛一缕难以平定的空漠,固执,无念无想,百感渐起……他似有所感,晃了晃脑袋,仔细审视着自身此刻的所有。
就在连人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层面上,伴着一种平安喜乐,执着渐消的隐约念头,如同千轮百转,无往无住的无根之树,终于开始萌发。
好似有某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正缓缓推动着那颗枯皱皮肉包裹的头颅,连着盘旋其中的思绪,一点点的“通透”起来。
苦修半生,似乎早已再无动摇的老僧人,从未有过像是那些习惯于赤身裸体躺着“吸叶子”的印度本地所谓苦行僧人一般作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那些始终盘旋在自己脑中的烦恼与疑惑,就像一日日读过的各种经书一般,从来只会与日俱增,越来越多,令人深深陷入苦恼,不得解脱。
苦海本没有尽头,烦恼总是根源。
当你终于看开了一件事,这世间却总会有更多的事随之让你看不开时,你如何能解脱出来?
——直到今日,端坐在这株郁郁苍苍的老树下,像是一瞬间的触动,无名的僧人心念转动,终于拿起了一个道理,一个自己早已知晓,却又所不曾抵达的答案。
那张苍老脸上,皱巴巴的干皮间,就此流露了一个分外温和的,却又显出几分苦涩的落寞笑容。
愈是微笑,愈是苦涩。
看不开的东西,本也不必非要看开,此间强求,仍是本末倒置。
诸般佛法精妙而无用,因其多求伪言,却不得真心。
求佛无益,只因佛陀即觉悟,觉悟却仅可自渡,不能渡人,所以只能退而放下。
笑着笑着,浑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滴下,落在了那破烂的衣襟间。
他像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世间贪嗔痴迷,苦痛执着,悉数百般,皆从“我”来,亦当向“我”求。
求佛,便是求“我”。
而今,便在这一刻,肉身皮囊枯老衰痛不过尔尔,但有人终于等到了等到了一个求得开释的因缘。
老僧明白,这便是自己必须要来到这里的理由。
他来拜佛。
亦是见我。
……
摩诃菩提寺的深处。
漫漫长夜,却尚未有人注意到,长长的石甬道上,诸佛塔、浮雕、佛龛间,野草随生的积土边,那一个个深浅不一,沾满泥垢的蹒跚脚印之中,忽得生出了隐约如水流的光芒来。
孱弱,微渺,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