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蜀省与黔省分界线的边上,一座安定的小山村里,袅袅炊烟已然快要散去。
天色将暝。
背着竹篓的老道士,独自坐在一条已经出现了裂痕的乡间水泥小路边上,脚下满是道旁的杂草,浑然没有在意自己衣服已经沾上了泥灰。
那只干瘦的手里,抓着一只还没剥开皮的青黄玉米棒子,可他只是望着远处那一点灰白的烟气,久久没有动作。
看了很久,他才低下头,开始吃东西。
一颗颗生玉米被带茧的指头轻轻剥下来。
刚开始时,五指似乎还不甚熟悉,很容易就把整粒玉米剥得破裂开来,白色的胚乳粘在指甲间。但很快,他的动作就熟稔了起来,剥下来的都是囫囵整粒。
老道人倒也不计较剥得好坏,都一块儿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目光里像是有着点滴明暗闪烁。
偶尔他开口之时,能够看到那满口已然蜕换长出的新牙,颗颗光润饱满,此时长度尚未过半,竟也足以应付饮食。
只是口中愈发灵敏的味觉……却也吃不出来当年的味道了。
到底是这只玉米变了,还是人变了?
沉默不语,只是手上不停,他将整只玉米都剥了个干净,就连棒芯端处那点白色的干瘪小粒都没有落下。
直到天色几乎全黑了下来,这位神色寂然的“食客”这才躬腰站起身,背着东西,慢悠悠地沿路走了过去。
老道人的呼吸依然很平稳。
该进村去了。
…………
同样的傍晚时分,一堵近乎半坍圮的灰黄土墙后面。
头缠白色“塔增”,留着黑色深髭的男人半蹲在地上,一张揭褐长脸间,那副阴沉的神情简直比他脚下的那块石头还要冷硬。
如同毒蛇般的视线,正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躺在他面前的这个家伙。
毫无疑问,这给地上这位不幸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那只右手上来回翻动着一柄掌长的短刀,冰冷光滑的刃口绕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夹缝间不住盘绕回旋,就如一只翩翩的蝴蝶。每当转到对应的角度时,都能让人清楚看到那一抹金属带起的银光。
“所以,先生,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一点,对吗?这是我最后的仁慈与耐心了,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它。”
“我再问一次,那个叫做‘图亚’的家伙……到底在哪儿?”
依然冷切如初,仿佛丝毫没有受到体温影响的短刃在指间翻转而过,刀身侧面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颊,带下了几根散乱凸出的胡须。
感受着那份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差,平躺在地上的砂石间,浑然不顾身上的迪史达什长袍已经沾满灰土,下巴上蓄着一团山羊长胡的男人猛地一个激灵。
来不及关注被对方靴子狠狠踩住的那只手臂上,已然浮现出的大块青紫伤肿,忍受着那股血肉被疯狂挤压的剧痛与麻痹感,此时他正战战兢兢痛哭流涕:“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异教徒在哪儿,他上一次出现都是在一周多以前了。那之后我们当时甚至还没有联络上具体地址,他就已经又消失了……呃啊!”
又是一刀。
精确地如同手术室中的柳叶刀,眨眼间在山羊胡男人的手臂上拂过,伴着某种冰冷的撕裂痛感再度袭来,几乎让受害者简直快要崩溃!
带着温热的液体从腋下轻巧淌过,可山羊胡男人躺在那里,只能压抑的痛呼着,任由大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却依然不敢动弹分毫。
因为一只有力的手,正将某种冰冷的异物牢牢固定在他的侧颅上。
而更旁边,那个同样静静躺在不远处的女伴,已经成为了在场中作为它威力的第一位见证者……与牺牲品!
——那是一柄打开了保险的手枪。
……
“还有什么交代的吗?你最好想清楚一点。”
“不不,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想一下,我有点脑子不清楚了……我很有钱,我可以给您……唔!!!”
那柄摸起来丝毫没有粘上血迹的小刀被插入沙地间,一只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强硬地扯了起来。
伴着那只冷冷的枪口离开了皮肤,山羊胡男子甚至还来不及为此松上一口气,不知何时到来的对方同伙便已经从背后牢牢扣住了他的头颅。
热砺粗糙的皮肤触感,同时出现在额头与脖颈间——
“咔嚓。”
一声骨骼断裂的闷响。
放开手,人影软软的倒了下去。
……
昏暗间,穿着小灯笼般的阔脚裤,顶着当地特色的图尔班头巾,肤色也几乎看不出差别,新来的男子和持刀的男人侧身擦肩而过,背向驻足,抵墙附近扫视四周。
很有经验的手法,尚余温热的尸体被刻意堆积在身后不远处的夹墙侧面,从外面角度难以令人发现。
“有什么收获吗?”
开口来却不是印地语,而是英语。
“没有,但口风一致。这些沙特人最开始应该只是来这边旅游的,后来偶然见到了目标之后,才有了想法,想要收买对方跟着他们回到本国去。”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些长在黑金上的富佬出价倒是真的阔气,第一次价就是八位数,但目标开口要价比他们还狠,所以没有谈拢。后面想要加码再谈,却又没能继续搭上线,对方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了。”
黑色深髭的男人这样回答着,眼神四处飘动。
“……有一个消息,那个本地的蛇头图亚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目前线报似乎已经跑到了班加罗尔。那是座印度有名的大城,有着足足数百万人口,他如果真的要躲,我们想要再找到人,用华文的一个形象的词语来说,就是‘海底捞针’。”
“我们这次任务,大概已经可以算是失败了。”
吐出一个不太熟练的发音,英文中突然夹杂了句异样的词汇。后来的男人抬起脚掌在地上的石头上磨了磨,发出沙沙的剐蹭声。
“你觉得行动可以中止了吗?”
“中止?不,任务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停下的。”
映着手腕上的微型灯光,照亮了小半边脸上勾勒的油彩。大概是刚刚参加过什么狂欢活动,随手扒拉掉头发间依旧夹杂的几根涂彩短鬃,阔脚裤男人回过头来看了眼自己的“新同事”,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小老弟你不太对劲儿”这样几个字。
“但干我们这一行的,聪明人总能找到一些新机会作为后路。”
“你以为那些联邦政府里的那些官老爷会听你的解释吗?中止就是失败。那些即便上班时间,满脑子里也还是泳池派对喝酒偷情的肥猪的判断里,只有结果这一条标准,其他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持刀男人没有答话,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天父啊,看看你这副比我在本土隔壁纳尔逊家那只从不开口的虎皮鹦鹉还要闷头的样子……你究竟是怎么混进特别外勤这份工作里来的?”
“……所以我才说不习惯你们这些陆军服役里转过来的半吊子……”
阔脚裤男人很无奈地举手摆了个投降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明明刚刚才亲手带走了一条性命,这个看似拧着脸色的家伙,此时开起玩笑来却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受到多少干扰的样子。
“听着,昨天就在附近,我请本地导游喝酒的时候,打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这附近有一个人能够让马上就要咽气的老人逐渐清醒过来,甚至再活上两三天,最后自己戴上花环,躺上草蒲去,静静地离世。”
“当时我装作喝醉的样子,夹杂着试探了几句细节,听起来那消息多半不是编造的。假如图亚这条线完全失败,这可以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你明白吗?”
依旧僵着脸,黑髭男人目光转向手中的短刀,像是忽然被它吸引住了一般。
“当然,多久开始行动?”
“明天中午,这次跟那群阿拉伯人无关,坦拜因会接手你当前剩下的工作。把身上这些东西都卸了,直接伪装成一个游客过来第三间酒吧,接头方式是点两杯舍楼伽果酒,一杯不动,一杯送给调酒的老头,告诉他‘这酒你该自己尝尝’,他会带你跟线人碰头,到时候交代具体消息。”
“明白了。”
寥寥几段话语,就此彻底分别。好似真就是偶然相遇,随口一谈的两人一般。
将擦拭过的刀锋收回怀中,黑髭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卷起腿下长袍,按住土墙头一发力,矫健地翻了过去。
后来的男人则是拿出了工具和大袋子,留在原地悄悄收拾着“痕迹”。
偶尔有人从附近经过,他的嘴里便会发出呼咧的声音,混着几句本地口音的含混叫骂,听起来就像一个常见喝多了的醉鬼,足以令人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