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江边，波光粼粼，一股清冷的湿润水气迎面扑来，原本身上压不住的暑热之感迅速消退了下去。
只是这效果似乎太好了，好的有点过头了，甚至过头的让李睿心都凉了半截。
年轻社畜正欲哭无泪地望着那个背着竹篓远去的背影，神色充分而生动的演绎了何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来回，最后浓缩成一脸的生无可恋。
——直让人怀疑，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要往着面前的江里直接跳下去！？
直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别看了。你可能需要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想得太多，脑子会顶不住的。”
转过头来，青年淡淡的如是说到，顺便指了指对方脑袋示意。
浅薄的一层光晕正重新覆盖上眼前之人的体表，带着一股熟悉的些许视觉眩晕感，明暗浮光纠缠闪动，让人联想到了信号较差时电视屏幕上闪动的黑白雪花，
其下的外形特征，也逐渐随之一同消融抹去。
很明显，他正在变回李睿印象里，一开始时所看见的那个令人在认知中难以实际成像的“马赛克人”。
“……大佬，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机会，就这样看着它溜走了。”
年轻社畜的脸色有些灰暗，声音也变得嘶哑了不少。看得出来，他在竭力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平常心一些，只是收效甚微。
谷胤看着眼前这个其实并不比自己年轻上几分的家伙，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自然可以理解对方的心情。
就在不久前，青年和那位罗景道士一路攀谈之际，不知不觉中，几人渐渐走到了江边。
谈了半宿，见天色也是很晚了，老道便取回了自己的竹篓，将那只“灰鸟”关回竹筒里，明摆着是准备告辞。
理所当然的，趁着这个机会，大半夜以来老老式实地充当着一个背包工具人角色的社畜终于咬着牙开口，想要向老道求度拜师。
不得不承认，就在这个晚上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跟上前面这两位难以形容的人物，任由他一路来所见到、听到的东西，简直是一股滂沱暴雨中扑过的泥石流，摧枯拉朽的冲垮了整个人前二三十年来所形成的三观！
无论是两人所随手展露出的惊人手段，还是青年所提到变异一般的“古怪生物”，亦或老人谈吐间所讲述不可思议如神话般的“大千世间，道门源流”之说法，只因实物在前，有例为证，深深撼动了这位当代社畜的心灵。
假使见过了腾跃沧海的真龙，你可还会愿意当那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心绪万千，千言万语，一切的一切最后都汇聚成了一个简明深刻的念头：我想修行！想要挣脱现在的生活！
我不愿再这样徒耗光阴，任人生继续蹉跎下去！
这样想着，李睿做出了选择，并将其付诸实际的行动。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道理不需要说的太明白。他非常清楚，纵然最终失败，也好过余生追忆中未曾一试的不甘。
遗憾的是，他最终也的确失败了。
将竹篓交还给老道后，社畜恭恭敬敬地向着对方求问，希求可否引渡门墙，愿从此执门下弟子礼，以尊长事之。
罗景道士没有急着回话，反而仔细看了他很久，最后才开口。
“李居士无需如此，我道门广度有缘不假。而此‘缘’者向来有趣，居士随缘而遇，又为贫道背了半宿赘物，合了眼缘，自然便是有缘，但一则贫道此时尚未得入门槛，经文有生，不能全功；二来山门未立，此去归乡，亦是为‘斩尘缘’，多有不便；三者居士此时心神激荡，思虑未必周全长久，为人子嗣，何安父母？依老道之见，不若归家自去，数月一载之后，若老道能侥幸踏破始关，一切顺利，得开法门，而居士心意不改，自然会有再见之时。”
言毕，也不待对方反应一二，道士便乐呵呵地背上了竹篓，径直飘然而去。只留下傻了眼的某人僵在原地，像是块迅速燃烧殆尽的木头一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行了行了，你一个大老爷们的，一直哭丧着脸算什么。”
打量了对方两眼，谷胤依旧神色漠然，“罗道长的意思也讲的很明白，你的确算得上有缘，只是这次不好带你罢了。回去调节一下心情，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又不是只有这次机会，至多不过是将来的机会……恐怕会麻烦很多。”
听到这话，李睿勉强来了点精神，抬眼正视着眼前的这位浑身都笼罩在“马赛克”之中的大佬，“请问您这话什么意思？我没太明白。”
已然变了腔调的低沉声音从对方口中传出。
“很简单的道理，你要明白，如果只是收录几个门人，闲散云居，倒是简单的事情。可那位道长如果真要定下一派源流，立起山门，他就多半绕不过脚下这片土地的影响，绕不开明面上的某些问题，你难道以为现在这是武侠小说里的什么封建时代，那些所谓古代王朝治下，往深山林子里一钻，随便占座山头就能当个山大王吗？”
“你便……好自为之吧。”
朦胧的影子转身离去，悄然融入了路灯所照不到的黯色中。
继续在原地枯站了很久，冥思苦想，李睿这才恍然，隐约觉得听明白了几分对方的意思。
这是一个现代的法治社会，一个稳定的国家制度，如果一个以类似古代“宗派”为名的非小型新式团体结构出现，这种具有公共影响力的事，哪怕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正常来说也得有官方背书。不然你是想做什么，你想私下随意发展，绕开公共管理吗？
那叫不稳定因素！
而既然要面向公众，只要不是限制得太过隐秘，那么常人自然就还可能有机会。
可即便话是这么说……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太大了啊。
社畜忍不住又苦下了脸，这才叹着气动身离开。
可还没走两步，他就感觉到不对，脚底下似乎不小心踩到了个什么硬物。
挪脚低头一看，一枚指节大小的铜铃，锈迹斑斑，正静静躺在水泥路面间。
盯着也是个老物件了，铃身花纹陈旧模糊，爬着篆痕，就连中间的响珠都已经锈得和内壁化在了一起，动也不动。
垂头丧气者眼前猛然一亮！
这回，他这才是真的恍然大悟了。连忙把东西收起，又仔仔细细趴近地上，在周围四处寻摸了个遍，直到彻底确定再无所获，这才停手。
江畔夜风依然在吹，唯独有人心头火热！
…………
坐在江边高高的堤墙上，虫鸣遍周，有人这才收回望向下方的目光，面前腿上摊开着一本黑色的笔册。
“将近八百点……人情难还啊……”
沉吟了会儿，他又在纸页上随手勾填了两笔，
——此去绝尘千百怅，再逢已是鹤冲天。
只此一句，红色的数字骤跌三百余。但出奇的，黑影不以为意，反而点了点头，像是略微松了口气。
“果然，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也可以实现了吗……”
他抬起手，像是想要去接住空中流照而下的月光，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