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营三连的连长王省吾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单就其年龄和身体条件,孙洪在简州招兵时绝对不会要他。他之所以顺利入选,是因为他有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长项:读书认字。
王省吾是简州人,从小便跟着父母寄居在城外一个远房亲戚家中。那远房亲戚颇有资财,王省吾便跟着二少爷当书童。二少爷进了学,他挎着书篮站在窗外;二少爷逃了课,他穿着二少爷的衣服蒙骗近视的先生。就这样,王省吾虽然从未正式入学,文化功底却很扎实。
浑浑噩噩的二少爷混到三十几岁,终于考上了县学童生。那日家里正在摆席庆祝,除五蠹的风暴席卷了简州城外。二少爷自持孔武有力,与乱民搏斗,被铁叉当场穿心而死;老爷求饶不得,被扔进了粪坑淹死;老夫人、小姐和他的爹娘妹妹被赶进了后宅,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从此,王省吾主子的家,自己的家,所有的家人,都没了。王省吾沦落街头,靠替人写信为生。直到孙先生的到来,再次改变了他的人生。
在仁寿,因为他处事沉稳,与人和善,还能代写家信,很快得到了士兵的认可,被推选为班长。
在牛角寨,因为他能写会掐,揪出了好几名隐藏在人堆里的匪首家眷,得到了世子的亲口称赞,被高兴的贺仇寇指定为代理排长。
在江口镇,他表现勇敢,声音洪亮,带着士兵喊垮了土匪的几千大军,成了正式的排长。
在彭县驻军期间,他带的排遵纪守法,买卖公平,迅速安定了五蠹乱源之地百姓的惶恐。新兵众多,他不仅白天抓本排的军事训练,晚上还抓全连的学习。贺仇寇打报告向世子报怨,他有训不完的新兵填不完的坑,幸好有个王省吾替他分担子。于是王省吾的名字进入了最上层的视线。
松林山大整编之前,舒国平奉命考察后备干部,提交的报告中对王省吾评价很高。
报告上说,王省吾出身贫贱,与贼寇有血仇。加入护商队以后,服从命令、乐于助人、上官赞赏、士兵喜欢;当上军官以后,平易近人、严于律己,断事公道,从不结党营私。王省吾有文化、有思想、有战斗经验,尤其是他的政治素质之高,在护商队的军事主官中出类拔萃。他平日在给士兵讲课时,明确提到了天下百姓贫困的原因,是人祸而不是天灾,是因为朝廷的掠夺、士绅的剥削和流贼的抢掠。百姓要摆脱贫困,只能走世子指明的道路:“世子护国安民之策,当为大明不易之国策!”
干部考察报告有了正式的结论,不久王省吾就顶着世子“军政双优”的批语兼任了彭县护庄大队基干中队的副中队长,进入了重要的连级军官行列。
松林山整编时,干部局提名王省吾接替贺仇寇,担任由老六连整编而成的三营三连连长。参谋部则提出将该连编入北进参战部队,世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批准了。可以说,王省吾加入护商队之后,那是一路的顺风顺水。
只是在潼川州,他遭遇了一点小挫折。在与楚军杨维栋部接触后,三营决定歼灭叛军潘一鸿部。带队军官贺仇寇提名由他的老部队三连为主力,结果遭到了三营军政主官的双双否决。否决理由不清楚。但在土地垭口之战后,二连长刘三根迅速提升为副营级,代理潼川州护庄总队基干大队的大队长;一连副连长林言升为正连长。很明显,参战的机会越多,进步的速度和空间越大。
王省吾失去了一次宝贵的参战机会,就失去了一次宝贵的进步机会。
……
舒国平的干部考察报告,对王省吾的调查是很充分的,但是也有一点小的疏漏:王省吾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但他还没有亲自杀过人。当两千土暴子一起向左翼阵地涌来时,王省吾的双手忍不住颤动,年初乱民杀入王家大院时的恐怖景象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虎蹲炮已经停止燃放,只有火铳还在自由射击,时不时发出一声爆响。王省吾被炮声震聋的双耳重新听见了外面世界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虎蹲炮要凉炮。
“镇定!镇定!营长、监军、同僚、士兵都在看着我,绝对不能在这时丢脸!”
王省吾背靠崖壁,十支手指抓进了泥土,脸色肃然、腰腿笔直,给士兵们留下了威武不屈、镇定自若的深刻印象。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扑过来的土暴子,当他们搭好竹梯,准备通过这些竹梯越过壕沟时,王省吾对着身前那三排整齐站立的士兵下令道:“抬竹枪,预备刺杀!”
三连的防御工事是由三层组成。最外层是八尺到一丈宽的壕沟,中间层是一丈五宽的鹿砦,最里层是两尺到四尺厚的土垒胸墙。三层防御工事,总厚度约三丈。
这种工事对冲击敌人的迟滞效果很好,尤其适合火铳、弓弩等远距离杀伤兵器发扬火力。但三连士兵手中的兵器却很不给力,他们只有一杆短矛,刺出去连壕沟边都挨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土暴子在壕外搭梯填土。
王省吾作为连长,主持修造三连的工事。他当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当工事形制确定后,王省吾立即分出一排士兵去砍竹子,制作竹枪。护商队的士兵对使用竹枪非常熟悉,而且四川的竹子又非常之多。士兵们很快就扛回来大量竹竿,短者有三四丈,长者五六丈。还有一些老竹,手臂粗细,长度七八丈,阵地内放不下,只好任凭它们探出工事。王省吾命令将三连携带的预备枪头装到竹枪上,如果装不上,那就将竹子削尖烤硬了事。
壕沟边的土暴子密密麻麻,正在拼命掀土填壕。
这正是机会!
“捅死土暴子!”王省吾发出了怒吼。
几十根又长又粗的竹枪搁在土垒上,被两三名,甚至更多的士兵抱着推着,呈扇面向防御工事外那些土暴子们捅去。竹枪冷不丁地钻出鹿砦,越过壕沟,向土暴子们猛烈袭去。土暴子们毫无防备,转眼间便有数十人被捅翻。当竹枪快速回抽时,几个不幸被串在竹枪的人被密集的鹿砦拦了下来,以各种难看的姿势挂在尖枝上,提醒着后来的土暴子。
“再来!”王省吾大吼道。他抓住了一根竹枪屁股,用单薄的身体抵着,拼力往外顶。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几乎让他跌倒,但是竹枪继续前进,显示竹枪已经克服了血肉的阻力,正在找寻下一个前进路径上的倒霉蛋。
竹枪刺到尽头。
“抽回来!”王省吾大吼。可是抽了一截,突然抽不动了。
“妈的!被抓住了!使劲拔!”王省吾大吼。抓住竹枪的手被巨大的力量勒出了血。
竹枪眼见着往回走,突然泄了劲,竹枪屁股弹起来,正好打在王省吾的脸上,让他四脚朝天跌翻在地。原来土暴子见在力气上占不到优势,干脆一刀将竹枪斩为了两截。
竹枪在阵前吞吐,每一次都会带走十数条人命;三个排的火铳不停地射击,每一次同样带走一条人命。狭窄的阵地前尸积如山,壕沟里填满了尸体。就连中央阵地的断崖下,尸体也堆成了一个斜坡。
可土暴子在其首领的驱赶下,依然不停地涌来。中央阵地前的断崖,已经被挖成了一个斜坡。鹿砦的尖角被土暴子砍断,眼见越来越短。好在鹿砦钉放稳固,这才没被拖走。土暴子还利用自己人的尸体,在阵前堆砌了几道工事,弓箭手就藏在工事后,与一连一排的火铳手对射。有一个倒霉的家伙,正好被射中了眼睛,现在被抬回了村里医治。断崖下土贼不停将各色兵器扔上来,待命的三营四连两个排则用石头回敬下去。凉炮的炮排士卒也没闲着,居高临下将土贼们砸得死去活来。
左翼三连阵前的敌人不断增兵,至少还有一千五。而三连的兵力仅有一百八,兵力对比一比八。虽然三连伤亡很小,但是体力已经明显透支了。
“营长,土暴子想用人命把我们耗死!”陈有福身后的史允孝提醒道,“他们的老兵都在后头押阵,以逸待劳。等我们成了疲军衰军,他们就会投入老兵,一举将我们打垮!”
用不着史永孝提醒,陈有福也能看出来。战前对土暴子的战斗力估计不足,是目前战斗陷入被动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没有料想到土暴子的战法如此残暴,竟用这么多的人命来博取胜利。
陈有福的视力很好。就在左翼两百步外,一群土暴子穿着红色战甲,肯定是投贼的官军。这些人没有动,说明土暴子的主力还没有动。
“史允孝,参谋不仅要看出问题,还要能解决问题!”陈有福头也不回地吼道。
“营长,再让三连再顶半刻钟!等竹枪损失殆尽,就让他们后退至缺口处,背靠断崖列阵!”
史允孝的主意是,那时虎蹲炮已经凉了,正好可以打放。到时一阵猛烈的火力打击,可以顿挫土暴子的军心,让护商队重新获得修整的机会,甚至是把敌人的主力逼出来。这本就是作战预案中的一条,是左翼作战不利的情况下采用的办法。史允孝现在便说出来,显然对左翼的情况很担心。
“可行!”陈有福点头。他下令:“通知预备队三营四连的两个排出动,在左翼缺口列阵,以防万一!”
这时,突然一声爆响,分散了陈有福的注意力。原来火铳排的一杆火铳炸膛了。火铳手明显负了重伤,但他没有嚎叫,只是跪在地上捂着脸,一声不吭。
“史允孝,别愣着,快去通知!”陈有福脸色发青,怒吼一声。
就在这时,左翼那队穿着红色的战甲土暴子开始往前移动。到了五六十步,他们开始摆弄起两杆既像火铳又像火炮一样的东西来。
“抬枪!”林言从土垒上跳下来。他一边大喊着,让中央阵地上的士兵趴下;一边猛扑过来,把站在石头上的陈有福掀了下来。
噹噹!一些铁子疾速飞来。正在列阵的四连两个排顿时惨叫声响起。陈有福身后的刘文郁更是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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