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和子卿在灞河边最后一次见面时,子卿那绝望的样子,冉盈只觉得胸口一痛,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溅在宇文泰衣襟的下摆上。
喷在那本奏折上。
“阿盈!”宇文泰颤着声音唤了一声,伸手要去搀她,鲜红的血挂在她的嘴角上,映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她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
“阿盈……你听我说……”他感到手足无措。他该如何同她解释?
眼中有滚烫的泪流下,冉盈只觉得身心被一扫而空。
这时,高肃的那几个侍卫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沉香木的匣子:“乐安王,在供像的底座下发现这个!”
高肃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一把接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匣子上。
高肃将匣子轻轻打开。
那个和氏璧雕成的、以黄金补过一角的、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传国玉玺——
匣子里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呆住了。
“空的?”高肃望着空空如也的匣子喃喃道,“怎么会是空的?”
他望向瘫在地上满口鲜血、已经连遭打击意气丧尽的冉盈,又望向站在一旁、一脸平静的冉英:“阿英,怎么回事?”
冉英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知晓一切,面色平静无波,不言不语。陡的,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志得意满的笑。
高肃在一刹那的困惑之后,脑中一道电光闪过:“阿盈的线索是假的?真的线索,还是在你身上!”
此言一出,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冉英的身上。
冉英的目光却柔柔地落到了冉盈的身上。
“是的,一直都只有我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他平静地说。
冉盈痴痴地看着他。那封奏折带给她的巨大打击令她无法好好地思考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呆呆想,为何祖母给我的线索会是假的?阿英到底有没有背叛冉氏?他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阿兄……”她轻声唤他。
冉英看向高肃,冷冷一笑:“没错,真的线索一直都在我身上。阿盈一直都是祖母为了混淆世人的判断布下的一颗棋子。可我却不想让她做棋子……若非让你们亲眼见到阿盈的线索是假的,你们又怎会愿意放过她?”
宇文泰这时才懂了,冉英本可以在被高欢抓住之后舍出一条命去,抵死不招。可他知道祖母会让冉盈带着假线索逃走,并放出消息,混淆视线来保护他。而他若死了,冉盈就会拿到真的线索,同样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给了高欢假线索,又假意和高肃合作去追捕冉盈,却是为了脱离家族的掌控和安排,暗下保护一路逃亡到长安的妹妹。
他一面引导着阿盈按照假线索寻找玉玺,一面将高肃引来此处,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亲眼见到,冉盈的手中没有玉玺的线索。
只有如此,阿盈才能摆脱身为冉氏后人的诅咒,过上平静的生活。
冉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已根本不惧高肃的剑锋。他走到冉盈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伸出衣袖给她将嘴角的血擦干净,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很温柔很疼爱。他轻轻一笑,说:“阿盈,你这个傻孩子,让我骗了这么久。”
冉盈这才回忆起,每一次,都是青彦将她引向下一个线索。原来这些都是他布置好的。
可她对他天然地不设防。
她终于明白了。
从阿英被高欢抓走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在为阿盈布这个局,他要帮阿盈甩掉这个本不该她去背负的包袱。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盈。
冉盈一把紧紧报.住他,泪水又决了堤:“阿兄!”
心里又欢喜,又酸楚。他受了那么多的辛苦,都是为了她。
冉英轻轻抚着她散落的长发,很欣慰地笑了:“阿盈啊,从今天开始,你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你不用再背负什么了。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好活下去。”
“阿兄……”冉盈大悲之后骤喜,激动得两腮酡红,正要说什么,只听高肃怒喝一声:“冉英!”
锵的一声,闪着寒光的剑指着冉英的胸口。
满脸怒色的高肃拔剑对着冉英,因为自己被欺骗而格外愤怒。他咬着牙说:“冉英,你竟敢如此戏弄本王,让本王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你团团转!把玉玺交出来!否则本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生不如死!”
冉英完全不理会他,也没有必要再理会他。
他只拿那只独眼深深地看着冉盈,仿佛要将她往后的一生都看进自己的眼里。
这让他捧在掌心的孩子啊,终究要独自面对漫长的人生。
他又看向一旁的宇文泰。
这个天之骄子,要把心爱的阿盈托付给他,现在倒有点放心了……
“阿盈……”
千言万语已无法尽诉。他的目光陡然冰冷,忽然回过头,猛地往高肃的剑锋上撞去!
“啊——!”
寒冷的剑锋穿过冉英的身体,直直地伸到冉盈面前。
几滴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冉盈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
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大殿内外的空气都冷得仿佛冻住了。
冉盈浑身哆嗦着跪倒在地上,将倒地的冉英紧紧抱.住。他的胸膛被高肃的剑刺穿了,喷溅了冉盈一身的血。
这样的结局始料未及,高肃惊呆了。他白色的衣衫上溅上了热血,有鲜血顺着他的剑身滴落在地。
“你居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所有人都没想到,冉英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将传国玉玺这个天大的秘密永远带走。
冉英觉得越来越冷。仿佛身体里的血都被抽空了,身下却被浸染渐湿。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扔在一个无边虚空的黑暗里漂浮着,身体越来越轻。
他使尽所有的力气睁着看着冉盈,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狠狠地记在心里。
冉盈低垂着头,痴痴地低声问他:“我们是为了什么?……阿兄,我想回家……”
泪又一串串落下。
人生如梦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她仅存的那些快乐和希望都破碎殆尽。
她低头轻声哭诉:“阿兄,我想回家……带我回晋阳……”
赖以活下去的家族重托是假的,让她无限欢乐的爱情也已蒙尘。她自觉白到尘世间走一遭,到头来一事无成。
到了最后,人海茫茫,却只能求他一个。
就像小时候那样,天黑了,就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怯生生求他:“阿英,带我回家吧。”
冉英轻轻一笑:“阿盈,我死了,就没人再知道传国玉玺的秘密。你终于自由了。”
冉盈将垂死的冉英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不见。
心中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阿兄始终是爱她的,他愿用性命成全她。
他也才十八岁呀,风华正茂。
他也想有温柔和静的岁月呀。他也有恢弘的江山梦,也有梦中的朱格窗。
冉英闭了闭眼睛,又使劲半睁开,眼底泛起泪花。
他抖着染血的手轻抚.着她的脸,说:“真希望我们没有生在冉氏……阿盈,我不能背着你出嫁了……”
——
她十三岁的七夕夜,阿英偷偷带她出去逛乞巧市,拜花神庙。回去的路上,冉盈走得累了,嚷嚷着要阿英背,阿英便背着她往回走。
那夜新月高悬,满天星子。阿英边走边笑:“每次都走两步就要背,这样娇气,看你以后嫁了人谁来背你。”
冉盈彼时正是豆蔻年纪,听他提到嫁人,嘴巴一翘,伏在他背上嗲声说:“我才不嫁人,我要永远黏着阿兄。”
阿英听了这孩子气的话笑了:“那我可要嫌弃你的。”又问:“你刚才同花神娘娘许什么愿了?嘴上嚷嚷着不要嫁人,却偷偷许愿要遇着个如玉的郎君对不对?”
“没有!”冉盈捶着他叫起来,脸却红了。
正是情窦初开呢,心里偷偷想过,那个身影却是那样的模糊。
他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个文弱书生,还是个骁勇武人?他会善待她吗?
她伏在冉英背上,轻轻抚着自己滚烫的脸。
阿英笑呵呵地说:“我的阿盈一定嫁个盖世英雄。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这样背着你,送亲送出三十里。要叫你夫君知道,阿盈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有我在,他再得势,也不敢轻慢了你。”
冉盈紧紧抱着冉英,泪一行一行地无声滑落。
晋阳的往昔已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记忆里那些美好的日子,永不再回来。
他在她臂间突然间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涌出一股股的鲜血。冉盈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擦,擦得满手的血。她惊慌又恐惧,两只手无处安放,惶然无助地四下里去看,却发觉周围围满了人,却无一人可以求助。
宇文泰上前,帮她稳住冉英的身体,她见了他来,却将阿英紧紧护在怀中,仿佛宇文泰要将他夺走一般。她睁着通红又绝望的双眼看着他,半晌,绝望地哭着:“阿英……阿英……你不要死!!”
冉英轻叹口气,缓缓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说:“阿盈,你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呀……”
他闭上眼,很安静地在冉盈的怀里永远地睡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