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无风,寒意逼人。
明明是午后赶到这片荒冢,醒来却已夜幕四合。
樊西扶着疲累而沉重的脑袋,狠狠地摇了摇。那段回忆、那场梦,太长,倾注了太多的心神。
他起身瞭望四周,银鬃马已经不知去向,而自己正是跌落在原地。眼前的那片坟地比白日更加阴气森森,隐隐地觉得有一阵阵腐臭味从迎面飘来。
“那是安婆婆家?”抬眼望去,坟冢的后方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白墙灰瓦的小房子,昏暗的亮光从那间房子的窗户透出,他喃喃着往前走。
越是靠近,那腐尸般的恶臭越浓烈,闻得樊西直想作呕。他用袖子捂着口鼻,疾步走到那房门前,轻敲了几声。
吱呀——
无人卸锁,木门竟自己缓缓打开,屋内白色的雾气弥漫,墙壁和各种陈设上都布着一块块的霉斑,诡异至极。
一老妇人正坐在桌边,手中捏着几个小木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满头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面上满是岁月刻成的一道道深壑,身上的衣衫尽是一块块或灰或黑的破布所拼凑而成。
他走到桌前,毕恭毕敬地抱拳俯身,道:“安前辈,在下樊西。”
“世人都喊我安婆婆,你如此即可。”她抬头开了一眼樊西,道。
“是。安婆婆,我……”
话未说完,安婆婆便打断道:“坐下。”
她眼眶深陷却目光炯炯,见樊西从进屋开始便一直屏住呼吸,偶尔小透一口气,问道:“觉得臭吗?”
虽是如此不错,可樊西不敢点头,怕会触碰到安婆婆的忌讳,惹她不高兴。他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令人作呕的恶臭。
安婆婆见樊西不答,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道:“尸体腐烂了,自然是会臭的。”
尸体?难道慕容纱她已经……樊西不禁惊呼而出:“安婆婆!”
“她还没死,”安婆婆用她那焦黑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已放到桌面上的木片,冷冷道,“不过,心已死,行尸走肉的存在,与尸体又有何异。”
“她是在这儿吗?”樊西问道。
安婆婆并未回答,只是将桌面上的木片悉数抓起,捧到樊西面前,道:“来,掷一下。”
她的指甲漆黑干裂,整个手掌都好似被烧焦了一般,隐约中,能看到翻卷开来的深褐色烂肉中的白骨,赫然可怖。她手中的木片,约莫十张,皆有一面是画着或红、或黄、或蓝、或绿的奇怪图案。
樊西未做犹豫,接住了安婆婆递给他的小木片后,双手相合,稍作摇晃便将它们散下。小木片落到桌面上后,自动排成了一个圆圈,且绝大多数是有图案的一面向上,偶有几片是背面。
安婆婆起身看着这圈小木片,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喃喃:“有意思……”
若说是笑,却又夹杂着些许的邪气,樊西心底一颤,却不敢多言。
“你是来找慕容的。”她的指尖抚上其中一片,仔细端详,道。
占卜之术,博大精深,常用者为龟甲、为铜钱、为蓍草,或观天象、或测八字、或梅花易数。而安婆婆的占卜所用之物,难道就是这些小木片?
樊西没有细究,只道:“正是。”
“现在谁人不是避着又丑又臭的慕容,倒是你,却还找上了门来。”安婆婆讥诮道。
“我……”樊西垂目,踟蹰少顷,道,“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安婆婆冷哼一声,道:“三年前你做决定的时候就该知道,她过得是好是坏都与你无关了。”
他抬起双目,看着她道:“可是……”
“可是没想到任枫会如此薄情寡义?”她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嗯。”
樊西一听到任枫这名字,一想起那人当年信誓旦旦,而今又狠心抛弃慕容纱,便是怒火中烧。他用指甲掐进大腿的肉中,以此让自己的面容依旧保持平静,而非表露愤恨。
安婆婆依旧轻蔑,冷笑了一声,又道:“呵呵,可那又如何,这些都与你无关。”
“我想见她。”他眼神笃定,不容置疑。
“她却不想见你。”
樊西站起,躬身抱拳,道:“求安婆婆给我机会。”
“凭什么?”
是啊,他如此要求,又凭什么能让凡事都依心情而定的安婆婆答应呢。
她拿起一个木片细细端详,又道:“你想带走她。”
樊西蹙眉不语,心想,安婆婆当真厉害,竟能将自己的想法也能被卜卦算出。
安婆婆见他没有反驳,便知所说不错,突然疯狂将桌面上的木片搅乱,笑道:“确实,安婆婆我但凡心有不顺,定不会手下留情!你看,屋外那些坟墓,里面躺着的是我的亲妹妹、堂哥,还有不争气的徒弟!哈哈,他们的性命在我眼里贱如蝼蚁,只要我不开心,他们就是死!”
樊西咬牙,尽量沉着气,不去想慕容纱现在在她手上,也不去想万一慕容纱激怒了安婆婆,会被如何残忍虐待。
安婆婆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愈加癫狂道:“是我夺走了慕容的容貌,也是我让她变得奇臭无比,若她逆我的意,一样是死!更加凄惨的死!”
看着眼前之人这般癫笑尖叫,眼神也极为狞恶阴毒,樊西的心中虽是极为不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安然镇定,道:“安婆婆定然不会如此对待慕容姑娘。”
“哈哈!”她尖笑着,从桌子对面腾起,落到樊西身旁。在他转身欲挡时,极快地伸手扼住他的咽喉,挑眉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近看,安婆婆那露在袖子之外的半截手臂,也如手掌般焦黑枯瘦,一道道伤疤,皮开肉绽。紧扼着樊西喉咙的那只手力道极大,只要再用一丝力道便能将他的脖子拧断。
他被扼地呼吸困难,脑袋发胀。可他知道,若要见到慕容纱,此时就绝不能反抗,便依旧冷静从容,道:“慕容姑娘若在安婆婆心中是如此低贱,您必不会费心力在她自杀时救下她,更不会收留她在身边。”
樊西见安婆婆的手虽还扼着自己,但已松开些许,面色亦缓和不少。他舒缓了下脖子,大喘几口气后,继续道:“在下斗胆猜测,慕容姑娘定是有过人之处,所以安婆婆才好心将她留在自己身侧。而那些坟中之人,也定是犯了大错,您才不得不杀之。”
安婆婆嘴角一咧,道:“哼,你倒是聪明。”
旋即,她松开了手,却在樊西的左颊轻抚。他顿觉安婆婆指尖所划过之处,似被锐物所割一般,刺痛入骨。随之,鲜血流出,顺着脸庞,直滴衣襟之上。
黑红色,有毒?他瞥了一眼衣襟上的血迹后,错愕地瞪着安婆婆。
安婆婆看他如此讶异,便道:“不错,你的血里有毒。”
樊西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时染上的毒,问道:“怎么会?”
“我这屋内毒瘴弥漫,你呆的越久,自然中毒越深,若是再呆半个时辰,我这屋外倒是又能多一座坟墓了。”她轻描淡写道。
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乌血,淡然道:“还是我疏忽了。”
“哼,你倒是镇定,”安婆婆将焦黑的手指在她衣服上随意一拭,擦去了其上的残血,道,“我本觉得你这么不识好歹,直闯我安婆婆的地盘,绝不能轻饶了——可你的反应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倒是不想让你死了,只不过……”
她用手箍住樊西的下巴,阴邪地撇嘴笑道:“即使饶了你一命,还是得略施薄惩,脸上留个疤,倒也不错,哈哈哈哈!”
安婆婆的脸凑得如此之近,气息若有似无,她皮肤干皱,暗黄色面上的陈年旧疤,一道道,触目惊心。若非樊西早有心理准备,这般近距离的看到这似老妖怪般的脸,并伴着“咯咯”的尖笑,还真是有些毛骨悚然。
伤口的血仍不断流出,他下意识地再用手背抹了抹伤口,安婆婆眯起眼,盯着他道:“若不想死就不要碰它,也别试图敷药或者包扎。”
樊西顿了顿,收回手,只应了一声:“嗯。”
她反身提步朝门外走去,却在欲要踏门而出时,留了一句:“慕容就在里屋,不过,她未必愿意见你。”
“谢安婆婆!”樊西见她终于同意自己见慕容纱,欣喜之余,忙道。
“哼,别高兴得太早,”安婆婆冷冷道,“日后,你来一次,脸上就多一道疤,多来几次,恐怕就要像婆婆我一样了,哈哈!”
安婆婆狂笑着甩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