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重新回到大雄宝殿,等着杨远桥与知客僧商议完才一道出来。值得您收藏
魏珞则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舒展着,手里拿半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竹筒,正用刻刀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杨娇方才去求了签,正低头看着签文,她一向神情淡漠,并瞧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杨远桥笑着问道:“阿娇求得是什么,签上怎么写的?”
“求着玩儿的,”杨娇一把将签文攥在手心,敷衍地笑笑,“父亲的事情办完了?”
杨远桥瞧出她不想给人知道,并不强求,温声道:“商定了,等天气凉起来请匠人鎏一层金即可……走,咱们往方元大师那里看看。”
几人一道走向静业堂。
门口小沙弥仍是先前那个,但较之两年前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些,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大师正在见客,请几位施主稍候片刻。”
杨远桥应声好,往旁边树荫下站了。
不多时,便听脚步声响,那人走路不抬脚,鞋子蹭着地面,发出拖拉拖拉的声音。
杨妡骤然转过头,正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走出来。
那人中等身材,穿月白色长衫,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一双薄唇紧紧抿着——不是薛梦梧又是谁?
杨妡再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一时失态,直直地盯了他望过去。
薛梦梧敏锐地察觉到,回视过来,见是个相貌极漂亮的女孩,不由弯起唇角,笑着点了点头。
魏珞自见薛梦梧出来,视线就没离开过杨妡的脸,将她神情尽数收在眼底,心里暗叹:果然她是认识他的。
杨远桥全然没有注意,见薛梦梧离开,就跟小沙弥道:“我是文定伯杨府第二子,特来向大师致谢,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
小沙弥进去打了个转儿,很快回来,朗声道:“大师说万事自有缘法,请施主无需挂怀。若施主执意要谢,就等小公子出生之后,分发几卷经书供人诵读。”
杨远桥微愣,心道大师果真佛法高深,张氏并未四处张扬此胎为男,而别人也断不会在方元大师耳边提起此事,他竟能掐算出来,真乃高人。
听得小沙弥如此说,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妡却是不依,她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被烧死,趁杨远桥跟小沙弥客气之际,闪身走了进去。
小沙弥忙出声阻拦,“哎哎,施主留步。”
“我有事儿找大师,”杨妡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听屋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小沙弥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
杨妡回头朝他挑衅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此时已近午时,艳阳高照,殿内仍沉闷阴暗,无量寿佛面前供案上点着数根蜡烛,烛火飘摇,映出佛像的影子也飘忽不定。
方元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手里捏一串佛珠,少顷回过头,问道:“生死富贵自有天定,施主何需多虑。”
记得上次他还是满头墨发,相貌清癯精神抖擞,这才两年不见,他头发大半斑白了不说,面颊也苍老得厉害,先前墨蓝的眼眸像是蒙了层雾霾,呈现出沉沉死气。
杨妡吓了一跳,关切地问:“大师生病了,看过郎中没有?”
方元大师摇摇头,“不用,我寿限已到,看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去请个太医给大师开个方子,用人参炖了鸡汤天天喝上一碗,能多活好几年……说句逾距的话,佛门虽然讲究茹素,可人不能天天吃菜叶子,还是稍微沾点油水为好。实在不愿意,那就每天含片人参,能强身健体。”
方元大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对面蒲团示意她就座,缓缓道:“我今已一百又八岁,用再多人参也于事无补。”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烧死的话,至多也是二十出头,两世加起来不到人家活的一半岁数。
杨妡无限怨念地想了片刻,开口道:“大师还是接着吃素吧,当我没说……我今天也跟着大师吃素。”
方元大师莞尔,点点头,朝外扬声喊了句,“杨五姑娘留饭,待会儿多送一碗斋饭。”
外面有人应了。
杨妡道:“多谢大师赐饭,我还想问您,我这辈子到底能活到几岁死?”
方元大师笑道:“前次我已说过,尽己责听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强求,不该是你的,即便强求也求不到,就像刚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么?”杨妡忙问。
方元大师但笑不语。
杨妡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仰了头看那面目庄严的无量寿佛。
少顷,有沙弥送来斋饭。
此次比上次更简陋,不过大半碗白米饭,一碟香油拌绿豆芽,一碟黄瓜配豆酱,再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
杨妡问道:“外头我的家人还在不在,他们可有饭吃?”
沙弥道:“空净师弟已说了大师交代留饭,已有知客僧请他们去用斋饭,知客堂的斋饭要比这里丰盛些。”
杨妡放下心,沉默地用过饭,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瞧见烛光下方元大师老迈的面容,停下步子问道:“大师,我几时再来看您?”
方元大师笑一笑,“不用,你且记着,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杨妡点点头,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阳光明媚绿树葱翠一片勃勃生机,杨妡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悲凉,回头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门口小沙弥还记恨着她,翻个白眼双手合十,极不情愿地道:“施主慢走。”
杨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给你窝丝糖吃。”
小沙弥记性颇好,立刻回道:“我还帮你打洗脸水,还帮你叫丫鬟来。”
杨妡觉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小沙弥不忿地说:“你们来除了求这个就是求那个,大师如今精神不济……”说着声音一哽,带出几声泣意。
杨妡了然,低声道:“我原是不知,给你赔个不是,反正大师不让我再来瞧他。你好生修着佛法,下次我遇到难题,就来求你开解。”
小沙弥听了,脸一红,“我不行,大师说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门。”
杨妡笑道:“那也无妨,以后我再来,再不济我还有后人,总之你不许推三阻四地拦着。”
正说笑着,便见小径尽头,魏珞迈着大步急急走来,红莲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后面。
看到两人谈笑晏晏,魏珞有些讶异却又有些释然,淡淡道:“岳父说早点回去顺便拐到护国寺那边赶个庙会,他们还在用饭,我吃得快,先过来接你。”
杨妡跟小沙弥道过别,随着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只觉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对劲儿,可仔细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先前杨远桥见杨妡私闯静业堂,本是为她捏着把汗,又觉得教女不严脸上无光,不想沙弥竟然说方元大师留饭,可见大师并不曾见怪,且对杨妡仍是另眼相待,心头顿时松快下来。
因想到张氏独自在家不曾出来见这热闹,而且她产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给张氏以及幼子买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儿,故此想早点回府,顺路往庙会看一眼。
杨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杨远桥等人用完午饭,便不耽搁,直接下山坐车。
晌午过后,庙会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杨娇自打求签之后就没什么精神,此时也不想逛,便留在车上歇息。
魏珞主动提出带着杨妡。
庙会上规矩本就松散,不少年轻的小夫妻拉着手逛街,杨远桥并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嘱几句,又约定好时辰,就由得他俩自行玩去。
杨妡中午吃得简单,见到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小食铺子就拔不动腿,怂恿着魏珞帮她买了碗白汤杂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吃了大半碗,觉得吃不下了,就往卖杂物的摊子前逛,走不多远便瞧见上次她买扇子的摊主。
杨妡目光一亮,急步走过去,一把一把扇子打开了问:“您这里有没有若尘画的扇面?”
“没有了,他的扇面不好卖,姑娘看这把,正经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刘奕辰的山水,还是洒金的,多喜庆……姑娘来一把,便宜,才二两银子。真的,单一幅刘奕辰的山水画就不值这个价儿,你要真想要,三两银子两把。”
杨妡摇头,“我就想要若尘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写的斗方或者画作都可以。”
摊主想了想,自旁边麻布袋子中寻出个卷轴,“这倒是若尘的,画是好好的,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纸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两银子不还价。”
杨妡抻开卷轴仔细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尘,字体并印章跟先前买的扇子毫无二致。
眼下若尘尚未成为出名,想必也没人愿意临摹他的画。
杨妡不假思索地让红莲付了银子。
魏珞看在眼里,愈发坚定了先前猜测,思量来思量去,心一横领着杨妡拐进旁边小胡同,低声问道:“你喜欢若尘的画,为什么?”
杨妡正沉浸在捡了大便宜的喜悦中,笑着回答:“好看啊,你不觉得,而且以后会很值钱。”
魏珞咬咬唇,又问:“你还记得天启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启五年?
杨妡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没大事啊,发生了什么?”话出口,已觉出不对,现在才是天启四年,他为什么问起明年的事情。
脑中顿时“嗡”一声,手中卷轴跌落在地。
魏珞追问:“你不记得了,再想想。”
天启五年,甘肃地动,连累宁夏十余城镇遭殃死伤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灾连着**,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们这些军士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魏珞当时身在宁夏,印象特别深刻,他没想到得是,杨妡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杨妡远在京都,又身处杏花楼,宁夏与甘肃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挡她们吃喝玩乐。
只是魏珞接二连三的追问,杨妡已生出警惕,掩饰般怒骂一声,“你脑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谁会知道?”转身就往庙会走。
魏珞拔脚要追,瞧见地上卷轴,忙俯身捡了起来,只这一会儿功夫,杨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见了踪影。
红莲原本远远地站着,见杨妡与魏珞先后离开,赶紧追上来,问道:“姑娘呢?”
“拿着,”魏珞将卷轴往她手里一塞,急急往前走,见不远处一个穿月白色绫袄豆绿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着跑了。
魏珞没头苍蝇似的乱蹿,见到个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连番认错了四五人,换来无数痛骂。
却始终没见杨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当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可庙会上本就人多,杨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到。
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杨妡年纪小,又生得那般出众,要是被人拐骗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了。
就算杨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并非原主又如何,只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让别人发现。
只要她能回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