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难得有这般一本正经的时候,张氏心头紧了紧,抬手拉杨妡,“有事就说事,跪着干啥?”
杨妡没起,却是挺直了脊背,正色道:“娘,是紧要事儿。”说着将灯会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遍。
张氏越听越心惊,越听脸越白,待听到魏剑啸撕扯她衣领时,禁不住“啊”一声,“那可怎么办,你怎能躲得过他?”
杨妡摇头,哽一下复道:“我也是害怕,以为就这般被羞辱了,没想到三表哥突然闯进来,拾起地上马鞭将表舅打了出去……娘,不瞒您说,上次在魏家,表舅也令人诳我过去,我侥幸逃出来,又得三表哥相助这才逃得一劫。先后两次,表舅定是怀恨在心,才胡言乱语地污蔑三表哥。娘,您好生劝劝秦夫人,让三表哥回去吧,他比三哥还小两岁,哪里就能独自过活了?”
张氏只顾着抓了杨妡衣领追问,“他到底碰了你没有,有没有被欺侮了去?”待得到杨妡一再保证,方松口气,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摇摇头,“这话娘不能说。”
杨妡低呼出声:“为什么?分明表舅才是理应被赶出去的那个,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受冤屈?”
张氏拉她起身,无奈地说:“那娘该怎么说,那边说的是叔侄俩人争风吃醋,这会我又说是你被魏剑啸欺负,魏珞救了你。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往后你还怎么嫁人?魏珞那孩子的恩情咱们记下了,以后一定要报答,这事你切莫再提,就如你跟阿姵说的那样,只是吃多了在客栈歇息片刻,别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杨妡忽地流了满脸泪,她咬着唇恶狠狠地道:“可我没法当作没发生,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踏实,闭上眼就看到表舅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娘,我不能任由他们欺负,我得报仇,让那两人一辈子被人唾骂,不得好下场!”
“妡儿!”张氏厉声喝止她,“过去的事情就忘了,不要再提了。”话语缓一缓,“魏杨两家是世交,在朝政上也是共进退,要报仇就得撕破脸,杨家除了你我两人,再没有别人愿意因此坏了两家矫情。再者还关乎你的名声,那两个畜生死一百遍一千遍都不足惜,可你怎么办?不能因为他们把你的终身也搭上啊?”
杨妡早料到会如此,此时听张氏说出口,心里仍有满腹的委屈与悲凉。
张氏看着她倔强的神色,叹口气安抚道:“恶人自有天收,他们得不了好报。你真要报仇也不能急在一时,咱们慢慢想办法……往后那府里你就别去了,即便有事娘也替你拦着,能离多远就躲多远。”
杨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心中那股愤懑与不平却始终难以驱散。
她记得上一世魏璟是没有好下场的,但是魏剑啸结果如何她却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如果天不能收,她就亲自把他收了。
跟张氏说完话,杨妡郁气未散,索性披了斗篷出去散步。
正月天,寒风仍是刺骨,空水河早就结了冰,空水桥旁的柳枝斜斜地垂着冰面上,有几枝被冻在冰面里。
杨妡顽劣心起,扯着柳枝用力往外拽,谁知柳枝冻得脆了,没拽出来反而扯断了,险些将她闪个大跟头。
一时散了气,杨妡转头往晴照阁去。
杨姵铺了满桌子宣纸正俯身练字,见杨妡来,乐呵呵地问:“你看我这副对联写得怎么样?”
杨妡俯身读道:“十年苦读有所得,一朝功成报社稷,还行还行。”
“我娘说魏家三表哥搬到秋声斋读书准备科考,我把这副对联给他当贺礼,好不好?”
原来魏家对外是这样说法,倒是会给自己遮羞。若非张氏没把自己当孩子看,想必自己听到的跟杨姵一样。
杨妡冷笑声,再细细端详两遍。杨姵习得是馆阁体,字体大气厚重,又因前阵子为了给魏氏贺寿着实苦练过许多日,一笔字写得颇具风范,不由点头赞道:“挺好的,挂在门上也好激励三表哥上进。”
杨姵笑道:“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正儿八经地写了。”说着让松枝裁出两副大红对联纸,浓浓地研了墨,屏息静气,笔走龙蛇般一气写成,最后又在落款处用小篆写了空照山人敬上。
杨妡“咯咯”地笑,“你什么时候起了这么个名号?嗯,还挺有韵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儒呢?”
“刚刚想出来的,”杨姵得意道,“你住晴空阁,我住晴照阁,合起来就是空照,正好算做咱们两人一道送的贺礼。”
“也成,”杨妡点头,“你写对联,我那里还有一盒没开封的新墨,一道让人送过去好了。”
两人议定,等对联墨干,小心地包着纸卷好放进盒子里,又唤个小丫头往晴空阁找青藕取了新墨来,包好交给了松枝。
松枝拿着到大房院给钱氏过了目,钱氏才吩咐外头走动的婆子送到魏珞那边。
秋声斋在魏府西北角,有道小门直接通着两府中间的私巷,倒比往常更近便点。不到一刻钟,婆子就回转来带了口信,“三表少爷亲手接了,说谢谢府里两位姑娘,过两天他买万盛斋的点心请姑娘们吃。”
钱氏笑笑,叫人原样把话传给杨姵两人。
没几天就是二月二,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天气一下子暖了起来,空水河边的柳林也抽了新芽,远远望去,嫩黄黄的。
钱氏和魏氏因为杨峻的亲事忙得脚不点地,府里的姑娘们倒因此闲了下来。
杨姵忽地爱上了柳编,天天拉着杨妡在柳林里打转,东西没编几样,才发出的嫩条却被她俩祸害了不少。
这日两人又折了一大把柳条正打算回屋编花篮,杨姵突然用臂弯拐了下杨妡,努努嘴,“你瞧!”
杨妡侧头望去,不意瞧见了杨归舟新纳的月姨娘。
乍暖还寒的季节,月姨娘只披了件浅粉色素缎披风,北风撩动了披风,露出里面穿的真紫色的夹棉袄子和墨绿色素缎罗裙。
内里的沉重凝肃与外面的娇嫩鲜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种让人窒息的美。
杨姵低呼,“这衣裳还能那样配,不过真是好看。”说着压低声音,“月姨娘那么年轻,会不会再生个孩子?”
杨妡瞟一眼月姨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没准儿现在就有了呢,月份小看不出来罢了,我娘说得五六个月肚子才能鼓出来。要是真有了,家里可就热闹了,咱们得叫个小奶娃娃是叔叔或者姑姑。”
杨妡笑着摇头,杨姵不知道,可她心里却明白,在青楼里待久了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孕的。
她们每天涂抹的脂粉或者食用的羹汤里,说不定那样东西就加了避子的药,天长日久下来,想要有孕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到了年岁的妓子赎身难的原因之一,不能生育的人,娶回去做什么?除非那家人本就有儿子,纯粹看中了美色,不想再有孩子争夺家产。
想到此,杨妡便是一惊。
她这阵子做的膏脂便是记忆里杏花楼用的方子,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不好。若只是她用便也罢了,可万万不能牵连杨姵。
一念起,杨妡再顾不上杨姵,急匆匆地与她分手来到二房院,进门就问张氏,“娘何时往三舅公家里取药,我也一道去。”
张氏道:“最近府里忙得不可开交,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还是早点取回来,娘也好早点开始喝药,而且我也有事请教三舅公,”杨妡顾不得打哑谜,直接道:“先前我从书里看到个做膏脂的方子,觉得容易上手就试着做了些,也用了一阵子,今天忽地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合用,怕对身子有损伤。”
但凡膏脂,少不了附子粉、铅粉、丹砂以及龙脑麝香等物,如果份量不对,很容易久拖成症。
张氏自是明白,先让杨妡将方子写下来大致看了看,果然有轻粉、滑石、麝香等物,便道:“那明天就去,我先问问你大伯母,看能不能匀出马车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到外面雇车。”
素罗得命去了大房院,少顷回来道:“明儿老夫人要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往淮南侯府,大夫人要去全福人那里商定时间,怕是匀不出来,问太太若是不急,后天行不行?”
杨妡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到车行雇车。”
张氏无奈点头,吩咐了素罗去办。
文定伯府有相熟的车马行,素日阖家出行也时常雇车,便当得很。
第二天一早,张氏便跟杨妡出了门,不巧的是,三舅公与表舅都出诊了,只有齐韩齐楚兄妹在。
张氏的药早就备好了,齐韩从三舅公书房里取来就是,杨妡用的方子却是要等三舅公回来诊断。
齐楚便陪杨妡在厅堂里等,不免问起上次的桃花饼。
杨妡暗自惭愧,自从得了方子她连面都没试着和过,更遑论做出桃花饼来,只得搪塞道:“这个太难了,我面都没和好,每次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根本做不成你说的那样圆滑柔软的面团。”
齐楚“咯咯”直笑,“你先放两碗水一瓢面,搅匀了试试,若是觉得稀就稍稍抓一把面粉加上,若是觉得硬,就用手掬一把水,且不可多加,否则真就和不出来了。”
杨妡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时不时地问一句,“三舅公到哪里出诊了,没说几时回来?”
齐楚摇头,“我没打听,只听我娘说中午不用等祖父用饭。你到底要看什么方子?”
“是个膏脂方子。”杨妡取出来递给她。
齐楚瞧了瞧,笑道:“原来是这个,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让我哥看看不就行了?”
“表哥能行?”杨妡有几分怀疑。
齐楚道:“祖父本打算我哥若是考不中也行医的,所以逼他读了不少医书,有时候医馆里忙起来,我哥也得帮人诊病,看个膏脂方子肯定没问题。”
杨妡半信半疑地跟着齐楚走进倒座房的医馆。
医馆里有个中年妇人在等待就诊,而齐□□在替一位老年男子诊脉,看他试脉的架势,倒是有模有样的。
趁着齐楚跟妇人寒暄之际,杨妡偷眼打量了一下医馆,只见长长的案台后面竖着好几只黑漆柜子,柜子直通到顶,做成数十只小抽屉,每个抽屉都标了记号,写着药草名字。
案台一面摆着戥子,一面放着文房四宝,另外摞了一大摞医书。
靠西墙的地方拉着布帘,隐约看到里面摆了一张木床,许是扎针所用。
正打量得入神,忽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快步进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止血的金创药或者三七粉?”
这声音很是熟悉。
杨妡转身望去,正与来人打个照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一双眼眸幽深黑亮,几乎望不到底儿。
不是魏珞又是哪个?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