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生事(1 / 1)

杨妡到底年幼火力壮,一副药吃下去发了通汗,风寒就好了,张氏却仍拘着她不让出门,要彻底好利索了才成。

杨妡便窝在晴空阁足足养了五日,松鹤院那些关于她的口角争执零星传到她耳朵里,她只是淡淡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是对张氏那天与杨远桥相对小酌之事却始终无法释怀,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次,张氏不想让她费神总是不接茬。

杨妡实在忍不住,索性挑明了问道:“娘,那天你可问清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眉间浮一丝愠怒,转瞬即逝,嗔道:“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府医说思虑过多容易伤身,往后那些事不用你管。”

“府医说的是寻常小孩子,我这不是命理富贵嘛,怎么能跟一般孩童比?”杨妡弯了好看的杏仁眼笑着开口,忽地想起慧极必伤一词来,心头惊了惊,面上却不露,仍笑道,“再说,两个人合计总比一个人苦思强。”

这几天张氏实在也是憋得难受,再找不到别人可以倾诉,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那一壶酒喝了个见底儿,你爹认了,说原本娶我时没打算让我早生,头一个孩子就是他动的手脚。生了你之后,坐月子时,他吩咐小厨房的人用四物汤炖鸡,里面多加了云薹菜和斑蝥……

“可我根本不信,那天郎中诊完脉,你爹两眼直得跟见了鬼似的,连着问了好几遍是不是诊错了。如果真是他,戏能演得那般像?他是替老夫人顶罪呢,也是……古语说子不言父过,他是万万不会说是老夫人干的……

“那天你爹去松鹤院,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老夫人骂你爹为个娘们所治,耳朵根子软。又说想要嫡子不简单,多纳几个妾收几个小,生上七八个儿子,都记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来的姑娘,不过如此。”

杨妡轻轻转着腕间红玛瑙的镯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难受,得给她找点事干干才好。”

张氏道:“眼下府里没别的事儿,大少爷明年三月成亲,新房都粉刷好了,等过完年再布置也不迟。这会儿刚入冬,赏雪赏梅要等冬月底,给二姑娘张罗亲事也得那个时候。”

杨妡笑道:“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条,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得给她找点上心的事儿。”眼眸转一转,问道:“娘在府里有没有靠得住,而且能担事的人?”

“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內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珍珠与玛瑙对视一眼,朝妇人走过去。

本来玛瑙只是想在妇人挣扎的时候抱住她,没想到,两人刚刚走近,妇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脸上各挠了一下。

妇人要弹琴,指甲留得长,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脸上顿时显了血丝。珍珠瞧不见,只觉得**辣地疼,玛瑙却看了个清楚,思及自己的脸,顿时怀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惩治下人,下人哪里有敢还手的?

魏氏愈加愤怒,指使着珍珠玛瑙将妇人抱住,她要亲自掌嘴。

妇人冷笑声,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她在青楼长大,青楼里谁不会打架,尤其对付这种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简直太容易了。

妇人撸起袖子一个人对付珍珠玛瑙毫不费力,还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对她这般撒泼简直毫无办法,举着右手干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处。

正纠缠在一起厮打,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都住手!”

却是守卫雅正楼的小厮见魏氏闯来,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里的摆设器具或者文书案章,去把世子爷杨远山请了来。

愣怔之下,妇人先松开揪住玛瑙领口的手,低头理了下头发,再抬头,先前的泼辣凶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怜盈盈动人。

一张俏脸泪痕犹存,一双美目珠泪欲滴,青丝散乱衣衫半开,隔着肚兜能看到浑圆的轮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动,说不上美艳却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宽慰。

杨远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转向珍珠两人。她二人虽然脸上各有抓痕,但鬓发整齐衣衫也好端端的,丝毫不显狼狈。

而魏氏,更是毫发无伤,可能因气得紧,双眼通红,露出狰狞之相。

很显然,吃了亏的只有那妇人。

杨远山暗叹口气,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个奴才,吩咐人教训几句就是,犯不上动气,伤了身子?”

“教训!我何曾教训得了她?”魏氏恶狠狠地瞪向妇人,妇人轻蔑一笑,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厉声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父亲还健在,儿子就私自发卖他的妾室,不说是不孝,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远山梗住,低声劝魏氏,“娘先回去,这里有我处理,待会儿我禀明父亲就把她撵了。”边说边强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鹤院越想越气,又觉得手臂隐约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见前臂上好几处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妇人力气怎那么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红印来。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根本等不及杨归舟回来,吩咐罗嬷嬷道:“带几个洒扫上的婆子,拿绳子捆了,堵着嘴,赶紧送出去……告诉人牙子,专门往私娼寮子卖。她不是狐媚吗,让她狐媚个够。”

话音刚落,就听杨归舟冷冷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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