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睁开眼,隔着帐帘,隐隐约约地瞧见红莲已起了身,正蹑手蹑脚地往床边走。
“什么时辰了?”杨妡问道。
“卯初一刻,姑娘今儿倒醒得早。”红莲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又将昨夜准备出来的褙子罗裙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杨妡刚坐起来,就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扎着似的,又疼又涨,不由“唉哟”了声,用手扶住了额头。
红莲忙伸手去试,也跟着“哎呀”一声,“这么烫!定是夜里受了寒,姑娘再躺会,我去找青菱姐姐。”
刚说完,青菱便进了门,试一下杨妡额头,回身就骂红莲:“昨儿睡觉前还好端端的,你怎么伺候的,夜里也不惊醒点,常过来看看给姑娘掩好被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吩咐人请太医,还有使人往松鹤院和二太太那里都禀一声。”
“我本是要去的,但姑娘身边没人伺候,就想先等姐姐过来……”红莲分辩两句,见青菱脸色不好,便住了声,急匆匆走出去。
杨妡笑着对青菱道:“你唬她干什么,我躺着没事,就是起身时头疼,许是夜里出了身汗,凉着了。”因想起昨夜的梦,又吩咐声,“你把盛大雁那只匣子拿过来。”
青菱先端来热茶,看着杨妡喝了大半,才将匣子取了来。
两只大雁亲密地依偎着,与梦里那人衣衫上的图样虽不一样,却给人莫名的相似感。
杨妡摆弄片刻,张氏与府医先后到了。
府医仔细地诊过脉,笃定地道:“脉相有些浮缓,是外感风邪,寒气入体所致,风寒并不严重,我开个方子,喝上一剂出身透汗就好了。不过五姑娘思虑过重,伤神劳体,长此以往神思不属精力不济,于身体大为不益。”
张氏沉默片刻道:“劳烦先生开个方子。”
府医先开了风寒方子,斟酌一会又写了个纾缓开解的方子,告诉张氏,“药补只能治标不治本,要多劝五姑娘心思别太重,经常到院子走动走动也好。”
张氏看过方子应了,吩咐个小丫鬟送他回去顺道跟着拿药。
回到内室,瞧见杨妡已半坐了靠在靠枕上,巴掌大的小脸分明仍是一团稚气,可眸中却是心事重重。
张氏伸手理一下她鬓间碎发,叹道:“都是娘不好,让你跟着操心。”
杨妡笑道:“我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儿,哪里操心了?倒是娘为了我吃苦受累不得安生。”
张氏怔怔打量她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丫鬟按方拿了药回来,趁着青菱煎药的工夫,杨妡与张氏一道用了早饭。
腹里饱足,杨妡觉得困意上来,不知不觉就阖了眼。
梦里好似还是那间张灯结彩铺红挂绿的喜房,男人已褪下外衫,中衣领口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隐约可见腹部微微隆起的肌肉。
男人温和地问:“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她摇头,“不饿,也不渴……嗯,有点渴,我陪将军喝盅酒吧。”
男人幽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刚才在席上已喝了许多,再喝就不成了。要不,我给你倒一盅?”
她连忙拒绝,“不用,我吃不得酒。”
“那就早点安歇,”男人侧头看向那个面目不清的丫鬟,“你下去吧。”
丫鬟朝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行礼退下。
屋子顿时变得狭窄逼仄起来,温度似乎也高了许多。
男人站在她跟前,将她困在床边。
往前就是他高大的身体,往后则是绣着百年好合的大红锦被。
她双手揪着领口,紧张地抖个不停,不知道是要解开还是要捏拢。
“你别怕,我不会伤着你,”男人低低安慰她,“我喜欢你,阿妡,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水粉色袄子,头上戴着珍珠花冠,就像桃花仙子下凡。”边说,边伸手拂向她脸颊。
他指腹密布着薄茧,慢慢擦过她的脸滑下脖颈,触到颈间的盘扣,便要去解。
她突然就干呕起来,弯了腰扶着床边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抬头却已是满脸泪水。
她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跪在他脚前求恳,“你别碰我,求你别碰我,求求你。”
她的头碰着他的鞋,是双精致的麂皮靴子。
他飞快地移开,在屋子里如猛兽般疯狂地转了几圈,然后蹲在她面前,拉她的手,“你起来吧。”
“不!”她尖利地叫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警惕地护住了领口。
她瞧见他的眸中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去,然后他猛地起身,一把抬起屋子中间的圆桌,“当啷”摔在了地上……
杨妡一个激灵醒来,只觉得背后汗涔涔的湿冷一片。
那满桌的杯碟茶壶落地的声音仿佛还在眼前,碎瓷片扎破她手背的痛楚仿佛就是刚才,可这些总归比不过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来得震惊。
那扳指分明就是玉屏山下纵火的男人套的那只。
因为扳指中央有道极明显的冰裂纹,横贯在扳指正中央,生生破坏了祖母绿的美感。
杨妡茫然地摇摇头,挥去这可怕的梦境,却听脚步声响,侧了头去看,是青菱端了药碗过来。
出过刚才这身汗,杨妡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想着早点痊愈,便毫不犹豫地把药喝了。喝罢喘口气,吩咐青菱找了干爽衣裳来换下,又重新换过床单,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此时的松鹤院,姑娘们刚陪魏氏用完早饭正凑成一堆儿闲谈。
三姑娘杨娇不无关切地说:“也不知五妹妹怎么了,最近总是生病,明心法师不是说她命理贵重吗,命旺的人合该体健才是,待会儿咱们一道去瞧瞧她。”
六姑娘杨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过就怕吵了她养病惹她厌烦。五姐姐以前脾气最好了,总是笑眯眯的,现在我却是有点怕她。”
魏氏手里攥一串菩提子摩挲着,貌似正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杨娥冷眼看着两人坐在魏氏脚前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沉默不语。半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给杨妡上眼药,以前自己觉得是天衣无缝,现在看着却好像是跳梁小丑,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低头默默地端起茶盅,闲适地喝了一口。
杨姵自然也听到了杨娇与杨婧的谈话,嘴一撇笑眯眯地说:“五妹妹染个风寒就能扯这么多,想去看就看看,不想去就不去,别为难自己。”
杨娇脸上显出几分愠色,偷偷睃魏氏两眼,笑道:“那就先打发个丫头去问问,等五妹妹精神好点了就过去……也免得过上风寒,吃药受罪没什么,就怕连累祖母及母亲她们跟着操心,说起来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满脑子想得就是杨远桥怒气冲冲双目发红以至于差点发狂的样子。
她只有杨远山与杨远桥两个儿子,杨远山现在国子监任博士,专讲《诗经》,每天沉浸在酷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过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杨远山的风光霁月,杨远桥从小就聪明机灵,会察言观色,更得她的喜爱。
她给杨远山娶了工部侍郎钱家长女,钱氏性子沉稳善于理家,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杨远山分心。而魏明容则开朗爽直,许给精明老成的杨远桥非常合适。
看两个儿子过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极为自豪。
只可惜魏明容没有福气,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虽说是命不由人,魏氏仍觉得亏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过来才几年,怎么说走就走了?
所以当毛氏提出给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毛氏提出张氏头五年不得生产时,魏氏也答应了。
谁知张氏是个好生养的,不满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借着杨峼的手给了她一碗活血汤。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过一年,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次她长了心眼瞒得紧,等魏氏察觉,她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
这么大的月份落胎对女人来说很伤身子。
好在太医诊出是个姑娘,魏氏这才安了心。
杨妡洗三那天,毛氏来添盆,还带了一包药,上面附着方子,说每日一剂,服上一个月三年内就不再有孕。等过完三年,药效自消。
方子很简单,就是四物汤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肿散结,对孕妇很有好处。
魏氏看完转手给了杨远桥。
谁知道时隔九年,杨远桥竟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她,为何坏了张氏身子,是不是觉得他子嗣太多福气太盛?
魏氏活这么大年纪没被人这么抢白过,吃了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抓起面前茶壶朝他砸过去。
前阵子她气急之余确实骂过张氏生不出儿子的话,但那都是无心之余,偏偏杨远桥就抓了话柄来挤兑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辛辛苦苦拉扯大,然后费尽心思给他娶妻生子的儿子,为了个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让滚出去跪着。
那天魏氏一口饭也没吃,夜里也没合眼,大睁着眼睛把往事细细捋了遍,才知道是嫂子毛氏骗了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
毛氏嫁过来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长嫂如母。
她头一次来月事,是毛氏告诉她如何处理,如何准备行经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张罗着操办;她成亲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妆。
就算毛氏骗了她,可也是为了杨峼跟杨娥,是为了杨家的子孙。
张氏不能生养又是多大的事儿,杨家总不会休离她便是,而且杨峼不也称她一声母亲?
实在不行,找个好生养的丫头收房,生个儿子记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远桥也有十年没收过屋里人了。
就这么个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胜的女人却挑唆着杨远桥忤逆长辈。
魏氏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对她生出来的杨妡越发没了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们的留言都看了,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就不一一回复了。
可我还是爱你们的,今天正分留言的妹子们都会收到小小红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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