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乱反正后,百废待兴,国家转向恢复国民经济,大力发展对外贸易,政府提倡兴办国营商企,乡镇领导主办乡镇集体企业。80年代,由富有乡提升为富有镇,再升级为口子镇,县里的样板镇,主要因素就是乡镇企业的不断壮大。从第一家自来水厂,到随后的竹针厂,木筷厂,蚕丝厂,食品厂,大理石厂,塑料制品厂,编织厂,煤矿,茶场,木材场,砖瓦场,碎石场等,大大小小一百多个乡镇企业的创收和盈利,支撑起乡镇的财政和税费收入。这些乡镇企业的创办和壮大,就是当时镇领导——书记谢清溪的政绩了,顺利实现成为县长候选人的志向。
书记高升,将由谁接任呢?
几年前,王为民从县直下来任副镇长,再到镇长,走常规程序,他要接任书记之职。但他不学无术却又横行霸道,对弱小和善良怀着深刻的敌意和恶意,对弱势群体充满着鄙视和厌弃,对公共秩序和道德,对社会责任和良知,从来躲避与背离。不管在什么年代,王为民都是积极分子,过去,他组织过造反派,参加过武斗,殴打过老师,举报过小伙伴,当过红小兵,串联到过北京。现在,他只会暗中勾结社会游汉暴徒,市井泼皮无赖,发展自己的地下势力,拉帮结伙,党同伐异,不择手段地抢班夺权,做霸王,分利益。
要知道所谓的游汉,流民,打手,都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好勇斗狠,不事生产,不务正业,一旦天下有变,这个就是最大的动乱之源。这伙人,和乡镇干部及企业领导没任何交情,只等着王为民当书记后,再到各企业当领导,坐收成果,瓜分果实。真说起来,王为民一伙人,甚至和他们有了利益冲突。毕竟企业是他们在持续投资,在辛苦创业,不断付出心血,王为民和他的亲信,强抢恶夺企业领导权,如此做法,等于抹杀了他们的权益,砸毁了他们的饭碗,将他们扫地出门。
古时候打劫是这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语言,多么粗鲁,这作派,多么野蛮!占山为匪徒,明火抡棒,拦路抢劫,多么无法无天!现在发个红头文件就范:“兹鉴于某人某年做过某些事,经组织慎重调查,反复核实,由于某人的违法乱纪行为,直接给国家和集体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在民意和社会言论的督促下,最终决定撤去某人担任的某项职务。经再三考虑,通过某某大会讨论,决定由某人暂时代理该职务”。这措辞,多么优雅,这腔调,多么文明!晓以大义,晓以利害,兵不流血,杯茶释权,多么先进技术!
他们开山拓荒,栽树施肥,没想到不仅果实被过路人抢走,连果园也被占去。自然不服,不甘。他们跟上时代发展的趋势,敢为人先。理想和激情,良知和责任,精明和实干都是一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处处不留爷,爷回家种田去。他们在商企间浸染几十年,当然明白,主流之外总会有另类,必然之中也还会有例外,从来不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所有都透明,一切都公正。对现在卸磨杀驴的境遇表示不满,他们愤怒和反抗的姿态,也只是断然拒绝与这伙人合作,他们不等王为民布局设套收拾,主动向谢清溪递交请辞书。
乡镇干部和企业领导,近百人集体辞职,登上省日报头条,轰动一时,惊动朝野。窝里斗挑事端,闹矛盾捅娄子,越级投书,炮制热点话题,借媒体社论施压,挟胁,逼宫,这就有点过分了,投机取巧往往要承担后果。他们想逼走王为民,没料到王为民没轰走,谢清溪也没升级,保持原样,连任一届。乡镇干部和企业领导也原封不动。
表面看不出谁输谁赢,大家都原地踏步,实际上却伤了他们的心。就像报社论坛,记者点评所述,在中国,决定一个人生存状况的,是人情关系,而不是才能、业务或学识。这个时代,一个人只有处事通融圆滑,八面玲珑,嘻嘻哈哈,并且拥有强大的人脉,才能在社会寻求一席之地,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某些人认为,只要不伤及面子,一切问题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说假话,空话,大话,一直受到褒奖和鼓励,而说真话则会受到压制,打击,和残酷的迫害,导致事实的真相被歪曲,遮蔽。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习以为常,这恰恰是需要深刻反思的地方。
此后几年,他们要么请调,逃离富有镇,要么辞职,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碗里有饭,大家抢着端,抢着吃,精明能干的弄潮儿走了,靠关系走后门的分食者来了,90年代,乡镇企业纷纷倒闭。再后来改革开放,他们施展才能的机会来了,或经商,或办工厂,企业再度崛起,不过变换了所有权,由集体变个人,由公办变民营,由国有变私有,代管变拥有。
事件最大的受害人是袁焕轩。因为他是省日报的特约通讯员,王为民就认定他是报料人。事实上,间接报料人是华农的章文才教授。富有镇的砂糖橘,早熟蜜桔,无核甜橙,章教授带领门生弟子,不仅免费提供苗木,还义务传授培植,嫁接,贮藏,保鲜,销售技艺。1978年,经国家批准富有镇建设两万亩脐橙外贸出口基地,章教授一次引进了12个美国优良脐橙,夏橙品种,试种大获成功,章教授手把手传授栽培,修剪,施肥,防治病虫害,教出上百名柑橘“土专家”,培育新品种达50多个,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脐橙上市。果大无核,皮薄色鲜,肉脆汁多,香郁味甜的脐橙,颇受消费者青睐,产品畅销全国各地,并出口到东南亚国家。其后,“全国名优水果”,“省优质产品”,“全国农业博览会金奖”等,一个个荣誉相继落户在此。章教授十几年如一日,这才造就了家家有柑橘,户户有蜜桔,人人卖甜橙的盛况,果品畅销省内各大水果市场,让富有镇享有盛誉,成为柑桔之镇。
由于货源充足,此后便开办了食品厂,其桔子罐头,瓶装橙汁,远渡重洋,畅销海外。村民视章教授如同财神菩萨,镇领导对他也毕恭毕敬。
当时就是全国著名柑橘专家的章教授,国家一级教授,被誉为”柑橘之父”,为何会来偏远的富有镇公社?1935年,章文才赴英国留学,在伦敦大学研究院东茂果树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获哲学博士学位。1938年,章文才回国,袁世杰是武汉大学校长,李昌瑛是武汉大学教授,居住在武汉大学十八栋的第四栋,夫妇俩交游甚广,拥有一大批社科文艺界的硕儒时彦朋友,是时人钦慕的一对学者型伉俪,章文才也是座上宾。1950—1953年,章文才任武汉大学农学院教授,园艺系主任。1954年起,章文才任华中农学院教授,系主任,副院长,博士生导师等职。李昌瑛也曾在英国留学,是伦敦大学的博士,也曾是武汉大学的教授,俩人不仅是校友,还是同事,更是知已。1957年,李昌瑛在政治运动中,因言论不慎,被免去了教授职务,下放到图书馆当清洁工,次年她又被开除公职,判管制两年。当时因李昌瑛年老体弱,没有遣送外地劳改,留在校园内,由街道干部监督劳动,每天挥着大扫帚,扫满地扫也扫不尽的尘土和落叶,真可谓斯文扫地。李昌瑛落难后,章文才没有像大多数故交那样,选择避而不见的态度,他经常来探望安慰,二人用流利的英语交谈,慨叹,且给钱给物,借影响用关系,救助她们孤儿寡母。自然而然,章教授对她的子女也熟悉和了解。因此,袁焕轩牵线引路,谢清溪登门求助,拜请章教授出山,下乡指导村民脱贫,就毫无疑义了。章文才到富有公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李昌瑛的坟头祭拜知已。
那段时间,章教授在富有镇传授水果中草药防腐保鲜技术,推广“多菌灵”与2,4—D配合洗果,可使柑桔果实在常温条件下,贮藏保鲜4个月。他自然听闻集体辞职之事,和乡村各类议论。章教授回学校后,将此事作课堂讨论题,让学生自由争论,辩驳。学生回家还意犹未意,向家长叙谈。在省日报当记者的家长,目光敏锐发现焦点,就下镇采访,写成新闻稿,发在头版头条。
这样曲折的解说,王为民当然不信,他不敢问罪于章教授,骂“好管闲事”,也不敢兴师报复于省日报记者,唯一能心急火燎地挑衅示威的人,就是袁焕轩了,“坏老子的事,还想在老子眼皮底下转干,门都没有”。
王为民讥笑袁焕轩靠弟子拱卫山头,抬轿子吹喇叭,为长不尊,为师失范。
袁焕轩不气不怒不辩解,他心里明白,官场是个名利场,在利益面前,就没有真正的公平,更多的是各种潜规则,你不奉迎,做人实在,为人厚道,不装样子,大多时候在埋头做事情,是没有错,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让别人当软柿子捏就出问题了。你可以不圆滑,但也别让人觉得你太好欺负,自己辛苦干出来的业绩,就要努力去争取,自己的尊严,就要全力去维护,况且别人也不会因为你忠厚,便高看你,尊重你,只会认为你好说话,好呼唤,尽量来榨取你,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会叫你去做,因为他知道你不会反抗,甚至是把一些责任往你身上推,也成了背黑锅的第一人选。他拱手作揖,绵里藏针的打哈哈,“恭喜您家,您家属于绝顶聪明之人,发挥您家的聪明才智,造福祖国吧!”
同事为袁焕轩抱不平,他哈哈大笑,“无妨,童言无忌嘛”。随后,大伙议论王为民的人品,猜测上级将他放下来的意愿。袁焕轩听他们讨论,有时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但从来不插话。他们虽说得热闹,却无定论,最后询问袁焕轩的看法。他说了一个亲眼目睹的乡村见闻。
今春下乡,我看见渔民放鱼苗,放了鲢鱼,鲤鱼,武昌鱼,胖头鱼,还放了几条乌鲤。我疑惑不解,便问,“俗话说,一条乌鲤搅翻一塘鱼,难道不怕它起坏作用么?”渔民答复道,“一听,就是外行话。乌鲤凶恶,专食小鱼,是不假,可强壮的,敏捷的,它想吃也吃不了嘛,只有吃病的,残的,弱的,这不是帮我清理鱼塘吗?”我恍然大悟,“这是生物间的成长比赛呀,优胜劣汰,强者生存哈”。渔民回应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只晓得家鱼要搭几条野鱼,才能激起满塘活力,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养鱼经呢”。
同事听完,皆静默,若有所思。
袁焕轩终日埋首于一地鸡毛的琐事中,虽郁闷不得志,却是一个不争不抢不焦躁的人,他心思缜密,又情感细腻,因为看的通透,在人前不轻易显示锋芒,那样只会给自己带来祸难,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有必要适当的隐智藏拙,这世界笨的人太多,见不得他人好的也太多,不如装糊涂安全,辗转官场,大部分时候只不过是在无奈的夹缝里无奈地讨生活。于是,那些生活中的尔虞我诈,红尘是非,实则是对他的一种心理干扰,排除这些干扰,他的思维才能清醒。做人要有高贵的骨气,不能像狗一样活着,这是人该有的尊严,人须知的风度,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才是感动世界的密码,就像他的文章一样,端正庄重,简朴平和,易懂准确,从容淡定,不控诉、不置恶语,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上级对王为民下“可以内部控制使用”的定规,袁焕轩比他本人还清楚言外之意,他想当“一把手”,真是门都没有。过去他鼓动一群人,采取“乱拳打死老师傅”后“法不责众”的手段,整过许多人,他趁火打劫,先下手为强,先斩后奏,捞过不少权利,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管事的官员虽然知晓,拿了好处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和他的手下都是玩命之徒,逼急了真敢杀人放火,正所谓“官不容针,私通车马”。但这做法,瞒得了一年两年,却瞒不了十年八载,况且现在不比从前,他不敢公然乱来,人们也不怕他群狗乱咬,再者官场有一潜规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就是立大功。他的“黑历史”,就是最大的过,世人都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所谓不怕豺狼虎豹,就怕背后捅刀!上下都防患未然,他早已众叛,早已隔离,原地踏步两届,仍不知原因。同事说,“跟着他干,有个鬼前程,就算做得再好,也休想落一点功劳!”
谢清溪未能升级,自然也是功高,被忌,被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