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1 / 1)

树欲静而风不止。

既然电视上有头像,报纸上有合影,还有署名的文章,袁秋华想隐姓埋名,藏身匿迹也无可能,便有新朋旧友登门探望。省团委的林琪瑛,就是其中之一。

从穿衣装扮看,林琪瑛绝对是普通大众,从身材相貌看,她也只算一般般,但待人却彬彬有礼,开口学识渊博,说话文明文雅,谈吐得体,充满智慧,言论书卷气极浓,又恰到好处,做事井井有条,透露出骄傲的尊严,行走举止却风姿高贵,气质非凡,扬溢着自信的风采。

漂亮是女人事业上的天敌,优秀的女人多半都不漂亮,至少不是因为漂亮而优秀。她出身于高干高知家庭,受过高等教育,是端庄而矜持的知识女性,是名牌大学的法学硕士生,三十不到就身居要职,活得体面而高贵,获得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尊重。优秀女人不必耍女人手段,就能征服男人。

二零零一年秋,袁秋华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作家高级研修班时,在两校的新年联谊会上和她相识,因她老家在省城,算是半个老乡,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俩人一见如故。假日一起结伴游天坛庙会,逛地坛夜市,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爬香山赏红叶,一根天津大麻花,一掰两半,分而食之。

研修班结业后,袁秋华一边打工,在某日报社当校对员,一边去北大蹭课,做编制外的旁听生,不考,不注册,不纳学费,但也没文凭。课外,俩人要么去王府井逛商店,买文化衫一模一样,要么去琉璃厂掏文房四宝,古籍字画,或者钻东四胡同,探四合院,观大牌楼,或者尝皇城根小吃,六必居的酱菜,全聚德的烤鸭,大栅栏的五香茶叶蛋,崇文门的冰糖葫芦,八里庄的驴肉火烧,木樨地的煎饼果子。

毕业后,范琪瑛参加省直机关的公务员考试,先在省委督察室工作,试用期满,定级别为副主任科员,后下基层历炼,在黄石市城区任区委常委,宣传部长,此时已调回,在省团委任书记,党组书记之职,是正处级干部。

袁秋华与小李子分道扬镳,则回县城,先是照顾丧母的俩个侄女,后来嫁人。俩人天各一方,也常在网上无话不谈,回忆往日旧事,推心置腹,谈论眼前烦恼,视为知已朋友。

好友久别重逢,二人沿东湖岸边,信步闲逛,互道近况,感慨系之,不胜唏嘘。

当年,袁秋华和小李子结伴北上,随行求学,一个就读于鲁讯文学院,一个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一切费用和生活日常花销,取自《李士诚传》出版后,所得的稿费与版费。俩女孩游玩,小李子时而中途出现,袁秋华请客,他负责买单,林琪瑛由此认识小李子,她看出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的恋情,却不知今时今日,同在一城,为何形同陌路?

此言一出,袁秋华怀疑她是小李子派遣的说客,替他探路来了,立马闭口不谈。袁秋华此行之前,不知小李子在省城,还以为他在香港,或深圳,但读过《楚天英模》后,即知他是书中报告的英模人物之一,他是李氏集团在省城的房地产代理人,尤其得知他是会议食宿的赞助商,再联系自己的破格列席,就什么都了然于胸。富可敌国的李家人,那时说得没错,“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包括正常与不正常的”,连省委宣传部的人,都要给李家面子,更甭提省团委的人了。林琪瑛是俩人的旧相识,请她出面试探,再适宜不过了。

一切问题,源于那场可怕的车祸。二人租车去香山拜佛还愿,行至半路,为闪避运煤大卡车,小车侧翻,滚下路基,四轮朝天,倒趴在地。一刹那,生死之间,小李子转身扑向袁秋华,将她掩护在自己身下,腰椎被方向盘砸伤,陷入昏迷。袁秋华脸部从他腋下露出,摔碎的前窗玻璃渣,像一把把飞刀,划破她的脸,像一个个弹片,射嵌在她的脸,鲜血淋漓,视之颤抖,面目模糊,观之恐怖。

袁秋华容貌被毁,变成丑八怪,对自己的毁容,她除了流泪,就是束手无策,对小李子的昏迷不醒,她除了哭泣,还是束手无策。

动手术,必须家属筌字,医院给李家人打电话,告知病情。祸起萧墙,小李子危在旦夕之间,李家人赶到,当机立断,用专机转送美国救治,袁秋华也被送到韩国接受面容修复手术。

二人的医药费,对袁秋华而言,那是天文数字,她三辈子也挣不到,也还不完。钱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东西,也是让世界变得更糟糕的东西,现实生活中,谁也离不开的东西。面对巨额医药费,她不得不承认此前的想法太天真了,不懂得人所赖以生存的俗世,有着许多个人无法逃避的客观现实。社会上确实有许多不公道,生活中也有不少不平等之事,但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岐视也罢,羞辱也罢,伤害也罢,其实都是没办法的事。人生一世,不晓得要受多少误解?除了闷头承受,忍气吞声,耐心苦守,就是等待着云开日出的那一天罢。

二人相恋,由于出身差异,地域差别,贫富差距,两人都承受巨大压力,袁家人揣度小李子是花花公子,李家人怀疑袁秋华是女诈骗犯,虽然不像粗野之人那样,白眼相待,冷语相对,表面上也热情周到,但许多事却瞒开,或绕过他俩,知道了问一句,不是回复“这不该你管”,就是笑道“这些你搞不懂”,不给担子不器重,不予机会不栽培,纯粹把他俩当成坐吃等死的寄生虫。即使袁秋华发奋努力,用《李士诚传》证明了自己的才华,可香港是资本家的乐土,舞文弄墨乃雕虫小技也,不像在内地能换来高看一眼,仍属下里巴人,与上流阶层搭不上界。

时光无法逆转,贫困和艰难换不来尊重,唯有自强不息,努力奋起,才可能超越别人的鄙视。他俩毅然携手北上,独自闯荡,决然静心求知,独立谋生。一个学文,一个学影,二人潜心读书,梦想使然,内心使然,学问不会带来任何不良的副作用,而投机取巧却不能持久。北漂的地下室生活,让袁秋华有机会接近普通人群,发现大多数人简单地活着,生命充满朝气活力,眉开眼笑的纯朴欢喜,以及满心伤痕磨炼出的乐观豪爽,终于使她明白挫拆算不得什么,一个磨难征服之后接着另一个磨难来临,人生如此奋斗而己,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使她变得比较踏实。

单纯的学习,简单的工作,使她远离那种表面融洽配合,却背后龙争虎斗,为了脱颖而出,甚至不择手段的复杂人事,既轻松又充实,快乐便洋溢在脸上。晚上九点,她就上床睡觉,生活非常守时有规律,而过去,她是不到天亮不睡觉,不到下午不起床,十天半月不出房门,所以她足足胖了二十斤。小李子说,“你健壮笃实了许多,也活泼开朗了许多,与过去那个,又清高又孤傲,又矜持又僵硬的你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呵!”

袁秋华知道,是独立自主的生活,改变了自己的心境,自尊自重,也晓得怎样生活,想享受温暖的阳光,必定就拂不去阴影,就要学会假装没看见。尝试着摈弃所有该摈弃的,摈弃屈辱留下的仇恨,摈弃心中难言的负荷,摈弃费精力的吵闹,摈弃没完没了的解释,摈弃对权势的角遂,摈弃对金钱的贪婪,摈弃对虚名的争夺,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快乐。就象现在这样,简单地活着,快乐是真谛。生存其实很简单,如今这社会,可供选择和取舍的谋生方式,越来越方便得多。只要肯下苦功夫,行行出状元,哪里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人活一世,其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岂是钱财能够衡量的?活着,钱够用,就行。不贪近利,知足常乐,不图外财,知耻不辱。对生活不奢求,对自己不苛求,总之随缘而定,顺其自然,要那么多干什么?若是要的不多,每个人都能活得心满意足!

可造化弄人,不等他俩出人头地,就迫不及待地制造了车祸,挥动金钱的大棒,打得人晕头转向。救命钱,成了唯一的标准,拿得出,才能活下去,拿不出,只有等死。出师未捷身先死,业到半途人已亡,这是袁秋华替小李子着想,最不能接受的结局,她最大的愧疚是,自己此前拘泥个人梦想,错失了那么多挣钱的机会,以致现在拿不出救小李子命的钱,她食不果腹,夜不能寐,花二年时间胖起来的二十斤肉,在短短三天之内,化为乌有,七天之后,体重降到七十斤,骨瘦如柴。

事到如今,分手就是李家提出的唯一条件,袁秋华没得选择,只有沉默着离去。在人大过街天桥,曾经有白头白眉白胡相士,拦住小李子,免费给他看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两耳垂珠,日后非富即贵,只可惜眼角有颗桃花痣,难逃一劫矣,但大难不死,余生有福也,必定光宗耀祖,名震中外”。她每次想起此咸言,自责便增一分,假若不是自己许了愿,要去还愿,如果不是自己拉他一起去,他不陪同也决不会遭灾,她宁愿自己遇难,也不想他身涉险境。因此,她推认自己为不祥之人,不该再与他交往,也许两人真的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不宜嫁娶,有缘无分。但分手后,她从不后悔,小李子的掩护之举,把生留给爱人,将死送给自己,让生命说话,即使两人一起死,她也了无遗憾,既然两人都活着,只要对他有好处,她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与生命比起来,什么都是浮云,若是生命没了,爱又如何在祝福里延续?

车祸之后,两人遵守条件,再也没面对面相见过。可在网络上,两人又没断过联系,昨晚他告诉她,自己之所以在李氏集团从事房地产,只因为房地产利润率高,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到最多的钱。二人的医药费,他要还给李家,换取自由,他的自由,还有她的自由。

车祸,除了和小李子回忆,袁秋华没对任何人提起,父母也不曾知道。毁容,她连小李子都不敢说,更感激李家人的厚道,始终没和他说,不让他知道详情,也没有说败坏她的话。丑八怪的脸,太惊悚,忒恐怖,连自己都承受不了,看了一眼,今生都不愿再看第二眼,即使只看了一眼,这辈子就再也忘不了,白天想不起,黑夜却显现在梦里,面目魔鬼般狰狞,吓得她毛骨悚然,大汗淋漓,想忘也忘不掉。何况他人,特别是小李子,幸亏他没醒,否则也不会再联系。

自然,袁秋华更不会和林琪瑛说了。

林琪瑛转换话题:现在的生活状况,对你有害无益,要设法自救!

袁秋华说:有何渠道?么样自救?我正等待着你来救死扶伤呢!

林琪瑛说: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凭你的能力,留在省城,找份工作,养活自己,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袁秋华说:来之前,是不是将问题都解决了?房子,拎包入住,工作,筌到上班,只等我按部就班!

林琪瑛说:明人不道暗语,一点就通,痛快!到省妇联的《知已》杂志社,当采编,做老本行,你应该行。

袁秋华说:起点高,舞台大,没理由拒绝呵,谢谢你对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

林琪瑛说:免礼!我会去蹭吃,蹭住啊!

袁秋华说:随时欢迎,惠顾不能空手喔,自带酒菜耶。

林琪瑛说:就像在北京时那样,只是---

袁秋华说:岔巴子,只你的头呀?蛮精灵的一个姑娘伢,搞得像鬼魂一样,见不到阳光操作!

林琪瑛说:受人之托嘛。

袁秋华说:装不得三刻正经,狐狸尾巴就露出,还出卖马脚洌!

林琪瑛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朋友面前不道假。

袁秋华说:男人是骗子,女人是傻子。婚姻囚傻子,屈服于妥协,围城困不住骗子,逍遥又快活。

林琪瑛说:听你这样说,我都不敢嫁人了。

袁秋华说:不敢嫁人,却敢牵线搭桥?好大一个电灯泡啊!

林琪瑛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当外室哩,被世俗踩在脚底下哦。

袁秋华说:是以德报怨,还是抗争到死?

林琪瑛说:最好炼出长生不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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