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一些,一宿没睡安生的韩世忠翻身起床,清秋露华未晞,晨风过来,他看着庭院里的梁红玉,还没还得及梳好的发髻,随着她翻飞的动作,愈加蓬松。
他眯眼愣神,想起夜来跟白瑛的对话。
开了春,战事也该起了,人也该离开了,可这中间的冬,要怎么熬?
红玉见他出来,收了手里的细棍,侧身一礼,“大人。”
“怎么想起操练这些?”
“闲太久,松松筋骨罢了。”
韩世忠取了她棍子,“你先前花招式太多,好看不顶用,真要保护自己,得改。”说完,他一个肘部翻转,呼啦啦带起一阵风,凌厉暴戾之气一下子就逼到了他眉间。
红玉退开,看着因为压抑而力量狠辣的韩世忠,抿了抿嘴。
她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开,蓝灰色的天空之下,大半人高的院墙上,是黑魆魆的树篱。
韩世忠收了动作,转头撞见眼光迷蒙的娘子,蓬松的发髻衬得她五官轻柔。空气里有皂角的清香,他不动声色的嗅了一口,问她,“你识字儿吗?”
“识得的。”红玉愣神颔首。
“赶明儿教教我,成吗?”
她点点头,一溜散发坠在颊边晃荡了一下。
两人无话,韩世忠照例出门当值,转过两个街巷,他瞧着三两妇人踩着高脚板凳往门上挂悬灯,往前,酒楼面前再有彩楼盈门。
他猛然刹住脚,算是回过神来了,这日子竟就这样过去了,再两日,便是中秋月圆之日。
好歹是个节气,白瑛便是再懊气,也守着传统开始张罗起中秋。但至少是得了那小娘皮会离开的信儿,白瑛心里短暂的舒坦一些。
屋前屋后,上上下下,除尘打扫,归置的妥妥帖帖,给堂屋佛龛供奉的金桂,半天便要换新枝,早半月前预订的十坛好酒,也被小贩用板车拉了,往家里送。
红玉进出两趟红玉搬运新酒坛子,抬腰的片刻,瞧着白瑛垂手在灶前慢条斯理的发面粉,做月团。月团小饼是个新鲜玩意儿,肚饼里塞着丝丝金桂,混了油酥饴糖,从发面到出炉,得耗不少繁琐时间。
红玉候着送酒的小贩离开,站在门口,远远瞧着有马车挤进这狭窄的小巷子,跟送酒小贩的板车堵在一起,纠缠了一下。
瞧着那马车,算不得贵气,但是精细干净,还敞亮。
红玉不知道这宝积坊还有什么富庶之家,刚想着,马车便停在她面前。
赶马的车夫年纪轻轻,收了嘴边的叨骂,问红玉,“韩府……”他再环顾了下整个宝积坊,改了口,“韩家的?”
见红玉水灵,面色稍微整顿了下,跳下车,再添了一句,“韩夫人?”
红玉很快便回神,进门唤白瑛。
白瑛在围兜上大力擦了擦手,黑沉着一张脸出来,瞧着马车,愣了。
“……这位是韩夫人?”赶马的年轻车夫在白瑛和红玉之间打量了一下,机灵的敛起了诧异,“奴才是得了王大人和韩大人的令,来请韩夫人和红玉娘子赴宴,夫人娘子上车吧。”
“什么宴?”白瑛蹙眉。
红玉也敛神,王渊韩世忠?
“丰乐楼玩月呀!”车夫提高了声音,好似荣耀,“那地儿的阁子可是了不得,夫人娘子好福气……”
“不去!”白瑛没听完,脸便一拉,要关门。
车夫没料到吃了闭门羹,嘟囔,“栽罪哟,事没办成,到手的赏银……”
白瑛从门缝里听到了这话,豁然再开门,“你说什么?
“韩大人赏了奴才五两银子,千万叮嘱奴才,一定要把人请到。”车夫面露难色,“若是夫人娘子不去,奴才……”
“五两!”白瑛拔高声音。
红玉在心里默算,如此世道,一两银子可以买大抵可以六石大米的。她看着白瑛糟糕的面色,竟又走神想着,若是战事起了,米粮之价又要翻翻了。
白瑛心疼韩世忠给出的五两银子,只道是不当家不知油米金贵,可给出去的钱又抹不开面子收回来,她冲着车夫咬牙,“我去,你等着。”
白瑛执意要等着那锅新做的月团小饼出锅。
车夫在门外,候到天上月亮渐渐地都升上来了,打着哈欠暗暗叫苦。
有好事的邻里探着脑袋,朝着这头张望过来,碎碎不语。
红玉并不理会那些喟叹,她看着天上那黄黄的,薄薄的,像是玉色缎子的月,又软又柔。宝积坊里的各户的小童聚在一起,在各巷穿梭嬉戏,外头的夜市也闹嚣了起来,笙竿之声遥遥淼淼的穿到了这阔天的小庭院。
红玉神情遥远,她看着白瑛把食盒提抱在怀里,跨出了门。
车夫赶忙掀了帘子迎白瑛进车。
白瑛搭在食盒上的手指,拧得发紧发白,神情似不安似紧张。
她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软,竟冲着白瑛安抚一笑,“夫人,万事有奴婢。”她微微颔首,在白瑛愣神的间隙,她替白瑛掩上了车帘,和车夫一起,坐在车厢外的板子上。
好在马车宽敞,将就一时,倒也无碍。
街巷买卖好不热闹,罗绮飘香,灯火华丽璀璨,弦重鼎沸,游人如织,婆娑不绝。白瑛光是在车内听着那嚣闹之声,就不安局促起来,有风掀了车窗帘,她拘谨的探了视线出去,满眼富贵,惊得她一时忘了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