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晦暗,隆冬的夜晚,窗子大开着,冷风阵阵灌入房间,卷起窗帘在夜风中猎猎飘动,从窗外洒入的月光清冷彻骨。
裴砺瘫倒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酒瓶仰头又喝下一大口,这样寒冷的夜晚,心底的焦灼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再冰冷的酒水冷却不了,反而让几欲让人疯狂的炽热感越来越烈。
眼神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痛苦或者颓丧,或者还有些什么,裴砺自己已经分不清了,他不知道女人怎么能这样的绝情,说断就断,说不要就不要,说要放手就能立刻决绝的转身,再没有一丝留恋。
烈酒顺着喉头烫得胸口都撕心裂肺的疼,裴砺发泄似的猛地把酒瓶砸在地上,哗啦一阵碎响后,房间里再次恢复令人窒息的沉寂。
对,他不信,他怎么能相信,明明,阮蓁看着他的眼神,曾经的专注,痴迷,好像她的眼里,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是啊,阮蓁一定是想做给他看,她要是真那么喜欢卫风彦,第一个男人就不会是他了。
或者,她只是脆弱,才会让卫风彦乘虚而入。
裴砺仰靠在沙发上,伸手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深深地扎进浓密的发丝里。
只是想着阮蓁靠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汲取温暖,他就已经要疯狂了。
对,如果是这样,阮蓁和卫风彦的关系已经还没那么深,他要想想办法,他总会有办法的,不管如何,阮蓁是他一个人的,不惜一切代价,他要把她重新夺回来,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
他要想想办法……裴砺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混沌,模糊不清的神智闪过许多画面,一会儿是他妈妈孱弱如风中之烛的病态,一会儿是阮蓁眉目如画的脸,每一种表情,笑靥如花的、泪下潸然,千头万绪,但又毫无头绪。
沉闷的静默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听见一声门响,啪嗒一声灯开了,房间顿时被照得通亮,突如其来的光明,裴砺本能地用伸手挡住双眼。
他听见女人极为不屑的冷哼一声,“你妈妈手术做完还没出院,你就一个人在这喝酒吗?”
依稀看见走到面前的人是宋瑾瑜,裴砺挡在脸上的手没放下,嫌恶地冷斥:“出去。”
面前的人没动。
这是他父母家,裴砺不知道宋瑾瑜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虽然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他们除了在必要场合,都不喜欢跟对方做多余的接触。而现在宋瑾瑜居然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房间,他心里更加烦躁,“我让你出去!”
宋瑾瑜抱臂站在他面前一动没动地,还是那样趾高气扬的姿态。
“我也不稀罕看见你,不过是你一晚上电话都打不通,我只好自己来通知你一声,明天晚上的酒会,你得跟我一起出席。”
她的语气很是不屑,“把自己收拾利落点,别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既然交易已经开始了,你做戏也得给我做全套。”
说完,哼笑一声,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不愿意在这个房间再多呆一秒。
第二天晚上的慈善晚宴名流云集,就算心里再抵触,裴砺也要在这里强作笑颜地把宋瑾瑜作为他的未婚妻,介绍给许多他相熟的人。
裴母看上宋瑾瑜,以裴砺订婚作为她上手术台的条件。
宋瑾瑜趁机跟裴砺谈了一笔交易,她需要的是借裴家的势和人脉,从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姐夫手上把本来应该属于宋家的东西夺回来。
宋瑾瑜的姐夫施诚在宋瑾瑜姐姐去世的前几年几乎挖空了整个宋家,他这几年风头正健,在生意上甚至好几次用不太入流的手段让卓远吃了亏,裴家跟施诚之间已然生隙,这也是宋瑾瑜把裴砺作为最佳合作伙伴的原因。
流光溢彩的大厅里宾客笑语晏晏,裴砺恍惚间突然想着,要是有一天,在同样的场合,阮蓁作为他的未婚妻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想着想着,心里不禁抽痛起来,和阮蓁在一起这么久,他竟然从来没有对她承诺过什么。
晚宴结束,他把宋瑾瑜送回了家,既然交易已经开始,他也该践约在别人面前配合宋瑾瑜做戏。
开车回家的时候,车灯照射下,裴砺看到前面的一辆白色的奔驰,车牌号特殊得极为醒目,他眼色不由地沉了下去,是卫风彦的车。
路口正好红灯,裴砺看见猝然刹车收回心神,眼睁睁地看着白色车尾消失在晦暗的夜色中。
山脚下,苍翠林木掩映下的马路,这一片半山风景优美,是S城有名的高档别墅区,裴家和卫家的本家宅院都在半山,他和卫风彦现在的状况,冤家路窄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裴砺车开得不快,路上还放缓车速接了个电话,车开到山脚拐过一个弯道的时候,前灯扫过路边茂密的树林,林间有条岔道,卫风彦的车就停在那里,虽然只是片刻的照明,但是裴砺清楚地看见车身有节奏地微微震动着。
怔愣中,车子缓缓地拐过弯道,裴砺意识瞬间被抽空了,他是个成年男人,当然知道刚才那个画面意味着什么样的迤逦艳事。
迤逦艳事,男人和女人,而卫风彦身边的女人,除了阮蓁,还有谁?
心脏好像被尖利的刀锋一下一下地剐,鲜血淋漓的痛感,裴砺甚至都有些精神混沌了,寂静的车里,他只能听到自己急促钝重的呼吸声,突然间猛地一个刹车,车子停在路边,裴砺推开车门,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地迈出来。
月色下,他双眼阴戾的寒光闪烁着嗜血的杀气,没有神采,如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到车尾,从后背箱的球具袋里抽出一支高尔夫球杆。
而后,转身回头,一步一步地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脚步踏在厚厚的石砾和落叶上沙沙作响,枯枝把脸刮得生疼也顾不得了,一直走到震动车边,他突然扬起手臂挥起球杆重重地砸下去。
用尽全力的一下又一下,钝重的击打声,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顿时回响在山林中,惊心动魄,喝骂和女人的尖叫声随之而来,裴砺大声嘶吼:“出来!”
他不信阮蓁这样随便,可是,女人感动后神志不清时的沉沦恐怕连她们自己都难以保证,裴砺觉得眼眶一阵湿热,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又是一杆猛地击打在车顶,嘭地一声,车身摇晃得更加剧烈,就在此时,车门开了,卫风彦只穿着衬衣和西裤一个跨步出来,怒不可遏地朝着裴砺的方向冲过去,“裴砺,你特么真是疯了。”
裴砺扔到球杆,丝毫不惧地迎上去,深夜的树林,两个男人就这样激烈地缠斗互博起来。
是真的不留余地的拳脚相加,两个人都用了全力,拳头击打在身体上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分明,最后,两个怒极的男人一起摔倒在地上,还卯足了力气制住对方。
车里的女人用大衣裹着身体大哭着冲出来,“别打了,这是为什么啊?”
裴砺手上扼住卫风彦脖子的手突然顿住了,他转头看着衣衫不整的女人。
即使月光稀薄,黑暗的深夜中,他还是能看清,那并不是阮蓁。
阮蓁是在第二天接到卫风彦的电话的,卫风彦开门见山地说:“对不起,阮蓁,我这里出了点问题,裴砺,他知道真相了。”
阮蓁怔了怔,心头阵阵发紧,但还是笑着问:“没关系,你声音听起来不对,是感冒了吗?”
她听见卫风彦轻咳一声,“是,着凉了,不过,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个电话不长,将要挂断前,卫风彦说:“不过,裴砺骚扰你,你还是可以找我,此路不通,还有别的办法,我就不信能让他只手遮天。”
他说得很认真,阮蓁讷讷应了一声就迅速地结束了这个电话,感冒的人总是需要多多休息的。
手机揣进兜里,回头看一眼,隔着透明的玻璃隔断,几个同事聚在前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正是中午休息时间,他们聊得很愉快,可是,这些谈笑风生的场面,可能以后再也跟她无关了。
她那天在街口跟卫风彦和裴砺拉扯的事还是被同事看到了,短短的两天,她就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态度,变成了敬而远之的疏离。
不过,幸好,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只是可惜,这里的氛围本来让她觉得如鱼得水,现在看来,毕业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像原先打算的一样来这里工作了。
下午下班的时候,Tina可能是见她闷闷不乐,开解道:“老吴对你看法好像不错,毕业后你还来吗?有些事清者自清,你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相信你一定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阮蓁摇一下头,没有解释,有些事只会越描越黑。别人的看法,她没有办法不在意。明明他们正在说笑,自己一过去,所有人不是噤若寒蝉,就是忙着转移话题,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试过两次就够了。
次日中午在工作室外的路边碰到了会计事务所力卫风彦的合伙人,阮蓁跟着卫风彦和他一块儿吃过饭,两个人停下来寒暄几句,阮蓁问:“风彦的感冒好些了吗?”
那人呵地笑声,“他这些天没法出门了,你说他都小三十的人,前几天不知道在哪跟人干了一架,鼻青脸肿的,我前天给他送东西,说了半天才给我开门。”
阮蓁登时愣住了。
她大致能猜到卫风彦的伤是怎么来的,合伙人跟她说,卫风彦可能不想让家人知道,这几天还是住在学校,并托她上门探望的时候帮他问候一声。
阮蓁下午请了个假,买了些营养品和水果,想都没多想就去了卫风彦那。
卫风彦家世好,但从来不搞特殊,有课的时候就住在学校一套两居的房子里,看上去和其他老师无异,只是房子里边装修精致,处处都彰显着不俗的品位。以前,她和叶琪去过一次,阮蓁庆幸她现在还记得地址。
按几声门铃后,门开了,但让她意外的是,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家居服的年轻女人。
“请问找谁?”女人问。
当她看清阮蓁的面容后,眼神立刻黯了黯。
阮蓁顿时僵立在原地,她本来想着不事先通知,卫风彦就不能断然地拒绝她探望,却丝毫没有想到,她的到来会是这样的唐突。
幸运的是,卫风彦的女友非常温和。
把阮蓁让进屋里,还给她沏了茶,见她和卫风彦明显是有话说的模样,女人笑了笑说:“你们聊着,中午吃完饭我还没收拾厨房呐。”
她出去后,屋里的气氛在沉默中尴尬起来。片刻,阮蓁看着卫风彦颧骨上的青紫,讷讷地开口:“对不起。”
卫风彦原本垂着的头这时候抬起来,他定定看着阮蓁,“你这话从何说起?”
阮蓁垂下眼帘,“首先,我不该把你搅进来,裴砺他分明是就是个疯子。”
她顿了顿,“还有,你有女朋友,我还对你提这种要求,其实,挺不好的。”
显然是说让卫风彦假扮她男友的事,卫风彦愕然地说:“这是举手之劳。”
阮蓁摇一下头,“真的不好,我们有过以前,这种关系,要是让你女朋友知道,她会难过。”
卫风彦神色不自然起来,“没关系吧,她挺大度。”
阮蓁认真地看着卫风彦的眼睛:“大度或者忍让,都是因为她爱你,但是这个爱字是总不应该成为别人有恃无恐的理由。说实话,要是换成我,知道了这些,必然要发作。”
卫风彦怔怔思忖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
阮蓁站了起来,笑着说:“这才对,我自己遭受过这样的痛苦,所以特别能感同身受,风彦,能得到一个人的感情是很幸福的事,既然得到了,就好好地珍惜,不要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让她难过,否则你会后悔的。”
卫风彦垂眸略作思忖,“可是,我们还是朋友啊。”
阮蓁点头,“是啊,我是你的朋友,我和琪琪也是朋友,我跟裴砺在一起,忽略她那么久,她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让我为难的话,没做过一件让我为难的事,我也想成为这样的朋友。”
卫风彦看着她,觉得阮蓁有些矫枉过正了,但想到她曾经遇过的那些事,刚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能点点头……
而阮蓁说的,正是她自己所想的,她自己因为所谓前任的事痛苦过,所以,才特别介意把同样的痛苦加诸在另外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她不犯人,但是犯她的人,她现在也不怕了,从卫风彦的住处出来,阮蓁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裴砺和她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既然避无可避,她也是时候,自己独自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