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裴砺手在裤子口袋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扎得生疼,但他似乎也感觉不到了,裴母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他阖目冷静片刻,眼睛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他的声音凛寒如数九寒谭的冰,“那您知道舅舅在私下收购卓远小股东的股权吗?”。
果然,裴母听到这一句,声线立刻拔高尖利起来,“他都是为了我和你!”
她常年养尊处优中保养得白皙柔滑的脸庞此时涨得通红,双眼咄咄逼视着裴砺,“你舅舅容易吗?他为卓远劳心劳力多少年,现在你大哥容不下他,那帮老顽固借口他不姓裴,名不正言不顺,处处跟他过不去。”
裴砺搭在桌上的手重重垂落下来,目光转向玻璃窗外重重雨幕,“所以呢?”
裴母神色立刻缓和下来,她上前一步伸手攥住裴砺的小臂,“他不姓裴,但你姓裴啊,裴砺,你帮帮你舅舅好不好?”
裴砺脸色已然阴云密布,冷冽的目光看了他妈妈很久,而后笑了,“好,我考虑考虑。”
虽然他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答复也不算肯定,但态度到底不像以前那样强硬了,裴母欣慰地连连点头。
她抬手看一眼手表,理了理本就一丝不乱的头发,对裴砺说:“下班时间到了,走吧,回家。”
裴砺想到还在楼下咖啡厅等着他的阮蓁,正要说什么,一阵电话铃音突然打破沉寂,格外清晰地回响在办公室里。
裴砺低头看一下来电显示,是他熟悉的数字,他抬头看一眼裴母,本就没有完全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紧紧皱了起来。
……
黄昏,天下着大雨。
阮蓁坐在被雨水溅湿迷蒙的大片落地玻璃窗旁,接到了裴砺的电话。
裴砺说得很简单,“待会会有人先送你去餐厅,我晚点再过来,好吗?”
用了询问词,但全然没有商量的意思。因为电话挂断不到两分钟,接送阮蓁的人来了,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走到她面前,微笑着问:“请问,您是阮小姐吗?”
阮蓁只觉得心里头像是窝着一团纠结拧巴的咸干菜,刚才在楼上发生的事,她堂而皇之地被人轻视,那个人是裴砺的母亲,这件事因为他而发生,就算她不求抚慰,但事情突变,作为当事人,裴砺是不是应该就大致情况对她做简单的说明。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冒着小雨从写字楼走出来,咖啡厅里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从细雨蒙蒙等到大雨滂沱,等到的是裴砺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电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挂掉,内容只有一个不容置喙的安排。
阮蓁慢慢站起来,“走吧。”
男人礼貌地点下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出门之后车就停在门廊外就近停放着。
男人打开伞,跟阮蓁之间保持着不算唐突的距离,但大雨中,伞几乎撑在阮蓁一个人头上。
阮蓁走到车前时,他上前给她打开车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看起来十分训练有素。
车没开太远,阮蓁从后视镜里看着男人,终于开始没能忍住,“裴砺去哪了,你知道吗?”
“裴先生的事,我不太清楚。”他笑容温和,但滴水不漏。
阮蓁本来兴致不高,但是此时心里头突然升腾出一种奇怪的违和感,裴砺差遣来的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跟她平时接触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非常彬彬有礼,给人感觉教养良好,而且在低姿态和不卑不亢之间平衡得几乎没有偏差,这种人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这种人服务于裴砺吗?可是,裴砺虽然青年俊杰,但不也是白手起家,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只是事业小有所成吗?
不能怪阮蓁疑惑,她出身在这个城市的普通家庭,家境略优于一般人家,豪门两个字,离她的生活太远。
也仅仅是片刻的疑惑,阮蓁一路上凌乱如麻的心境,很快就让这份难得的理智消失无踪了。
所以,当她坐在八十一层的餐厅,俯视着这个城市雨后,璀璨且明媚如洗的夜景的时候,心里无端地空洞地什么也找不见了。
一定是餐厅的楼层太高了,她想,所以她坐在着才会心里这样的没有着落。厄瓜多尔空运来的玫瑰娇艳欲滴,全套royaldoulton骨瓷餐具,精美的描金和珐琅彩,银质刀叉上精致华丽的雕花,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梦幻一样的奢华。
进门不到半个钟头,她只坐下喝了半杯柠檬水,就有十来个侍者井然有序而且分工明确地为孤身只影的她服务,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奢侈。
对,按她的消费标准,这根本不是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她和这里唯一的牵连只有裴砺。
可是裴砺,不在这里。
等待总是让时间无限延长,裴砺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他说:“阮蓁,要不,你自己吃完晚餐就回去吧,生日,我们改天再过。”
“你在哪?出了什么事吗?”阮蓁问。
“在家,回头再说,就这样吧。”
这次,他同样没有丝毫陈述理由的意思,挂断电话,侍者走上前,踯躅着问,“小姐,请问,可以为您上菜了吗?”
阮蓁站起来,她没说话,只是摇了下头就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侍者把她送到门口,拉开门时,跟她礼貌地说再见。
她走出门,厚重的红木镂花大门在她身后徐徐合上。
阮蓁走到街道上,清冷的夜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把衣服裹严,身边来往行人大都还穿着薄棉袄和毛衣,她一身礼服加外套的打扮,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有些格格不入的寥落。
她打了辆车,人坐进车里被暖风熏染着才有了些重新落回实地的踏实感。
车子在林立的高楼间穿行,街边闪烁的霓虹,陆离的光彩璀璨了这个城市最繁华路段的夜景。
路过裴砺公司大楼,阮蓁茫然地望着窗外,那几个楼层灯依然亮着,可是,她要等的人不在这里。
她一直沉默,车遇红灯停在路口,出租车司机见她目光直直等着路口的灯光,会错意笑着说:“这会儿红灯没什么,不是高峰期,您不知道,早上从大学城过来,晚上从cbd回去,就这两时间,这两个方向特别堵,我们这些跑出租的都不敢随便跑到这条路上来。”
阮蓁转头讷讷看他一眼,早上从大学城过来,晚上从cbd回去,这不正是,裴砺每天的日常吗?
从他们,同居的那一天,开始。
阮蓁突然觉得喉头哽得发涩,是的,为了跟她日日厮守,裴砺宁愿每天早晚,经过这个城市最拥堵的一条路。
他对她的迁就,其实已经够多了。她怎么能为了一次失约,就跟他置气。
裴砺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放她鸽子,阮蓁在心里把下午发生的事理了一遍,裴砺的妈妈不喜欢她是显而易见的,但应该,也不至于,单为了这个就限制裴砺的行动。
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阮蓁开始为自己早先的不懂事感到羞愧了,裴砺正儿八经的事,哪一件都比她的生日重要。
回到家已经过了十点,阮蓁抬头看一眼壁钟,放下包,连衣服都没心思换就拿起手机,点开的裴砺的号码拨出去。
早先裴砺给她的电话里边,她虽然没明着闹情绪,语气却生硬,她不确定裴砺会不会被她态度干扰,阮蓁觉得,有必要跟他缓和一下。
但是电话拨出去,听筒里立刻传来机械的女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阮蓁拿着手机的手顿住了,心里忍不住惶恐起来,她不知道裴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真到这个时候,阮蓁发现她和裴砺的联系,少得可怜。可怜到,一个简单的关机就能斩断所有的联系。思索片刻,她慌不择路地打到他的公司,然后她得到了刚才的结果,电话无人接听。
时间过了十一点半,阮蓁再次听到关机提示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发毛,裴砺有二十四小时电话不关机的习惯,而且,他们在一起之后,从来没有一次,丢下她在十一点以后回家。
阮蓁心悬了起来,她有种预感,裴砺可能遇到了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的事。
但同时也不得不叹息,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习惯每晚有他陪伴,即使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呼吸,也好过没有他在时的惶惶不安。
她一直等着,时针在钟盘上走过一格又一格,阮蓁想到裴砺不算好的驾车习惯,心揪了起来,跑到书房打开电脑,查了下,好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即时新闻。
她走到阳台上,从客厅的阳台望下去,通往市中心的大道被路灯的光晕染成一条橙色的长练。
阮蓁就站在阳台上讷讷地看着,好几次,看见和裴砺车型相似的车驶过,但满怀的期待又在看着它们直接驶离市区时瞬间落空。
一直到十二点后,阮蓁有些熬不住了,她窝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不算沉的迷蒙中突然听到“啪”地一声,阮蓁瞬间惊醒,她下意识地看一眼玄关的方向。
但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壁钟的滴答声都那样清晰。
阮蓁抬头看了一眼,凌晨1点20分。
凌晨,清冷的空气,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阮蓁顿时觉得心里空得可怕,她也说不清她是怎么了,就像是,她的心里本来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裴砺在那,那就是她的全世界。
可连裴砺的人影都不在的时候,那里就是鸟影无踪的荒芜。
阮蓁顿时觉得睡意全无了,讷讷坐在沙发上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裴砺这一晚不会回了。
模模糊糊突然听见门外似乎传来电梯“叮”的一声,很快,又听见钥匙□□锁孔的声响,阮蓁从沙发上嗖地站起来。
门开了,熟悉高大的声影出现在她视线中,阮蓁觉得她的心跳顿时鲜活起来,她疾步朝着玄关的方向迎上去,“裴砺……”
裴砺显然喝多了,目光带着酒后的迷离,脚步也有些踉跄,阮蓁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揽住阮蓁的腰。
阮蓁顺势搀住他往里走,“出了什么事?”
“回了一趟父母家。”裴砺含糊地回答。
阮蓁抬头看他,“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是家里来客人了吗?”
裴砺笑了声,一直到阮蓁把他扶到床上坐下,他才开口,“酒是跟周或一块儿去喝的。”
阮蓁正替他解领带的手顿住了,她觉得裴砺回家带来的热度似乎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抽离。
过了许久,她问:“你几点离开家的?”
裴砺自己伸手,一下把领带拉开随意扔到一边,“九点,怎么了。”
他答得浑不在意,说完又扯开衬衣的扣子,伸出胳膊一手掌着阮蓁的腰,正要把她拉进怀里,阮蓁突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阮蓁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所以,我等了一个晚上,大半夜见不着你回来,打电话还关机,你就是,去找周或喝酒了吗?”
她声音艰涩得几乎在发抖,水光闪动的双眼中清晰地写满了责问和控诉。
裴砺本就不甚清明的目光猝然转沉,他不耐地开口,“我不是说过,不用你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