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金姨娘捧着个茶碗,坐在窗边,时不时抿一口茶水。她人生的灵巧美貌,不肥不瘦,穿着宽松的袍子,倒是看不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兰儿推门进来,绣金忙站起来。还不等绣金询问,兰儿走过来,笑道:“恭喜姨娘,成了!”
绣金一口气出了出来,放下茶杯,抚着胸口不住念叨:“钱妈妈是有脸面的婆子,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有她暗中照应,我也算能放心些了。改日我得跟柳绿姐姐说说,让她也帮着我说些好话。”
兰儿点头,道:“姨娘,您莫太忧心,素日里您同那些姐姐婆子们都处的好,又是一同来的陪嫁,她们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会替您说好话的。”
绣金叹气,摸了摸兰儿的头,兰儿相貌一般,连清秀都算不上,那些主母奶奶们是看不上兰儿这样的丫头的,可是兰儿年纪虽小,却聪明忠心,绣金当初就是看中了兰儿这一点,才暗中使了手段要到了兰儿。
兰儿果然不负所望,对绣金忠心耿耿,甚至还同绣金一起瞒下了怀孕的事。可兰儿再聪明,也毕竟是个十三四的孩子,经历的事少,有时候想法太天真。
绣金是存着调、教的兰儿的心思的。她是个姨娘,身边就一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剩下就是粗使的几个婆子和丫头,兰儿可以说是她唯一信得过的心腹了。
绣金拉着兰儿的手,道:“兰儿,你以为我同柳绿还有杨妈妈、顾妈妈她们,同是二少奶奶的陪嫁,她们就会念着往日的情分,多多帮我?你瞧瞧,如今我怀孕的消息传开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句恭喜的话,因为她们知道,二少奶奶不希望我怀孕,我现在就是瘟神,她们避都来不及。”
兰儿歪着脑袋看着她,绣金继续道:“我若是天真到存着这份念旧情的心思,我早就死在莫家了。你以为姚家就够凶险,一个不小心就被打了罚了甚至卖了丢了性命。可同莫家比,姚家简直就是太平乐土!毕竟姚家是大门大户,规矩森严,又讲脸面,主子们都是讲道理的。可莫家不同,莫家是商家出身,哪跟你讲那么多规矩?那地方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绣金说着,想起什么,打个寒颤,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一同伺候主子的一个小姐姐,就因为一句话惹的莫家嫡出二小姐不高兴,直接就给拖出去打死了,一卷子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一埋,这活生生一个人可就没了!第二天连问都没人问这个小姐姐的生死,就当没这个人!莫家出来的,上到主子小姐,下到丫鬟婆子,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柳绿、桃红、杨婆子、顾婆子、刘妈妈,孙妈妈,甚至是钱妈妈,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就拿管事妈妈刘妈妈来说,你瞧着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我听说在莫家的时候,刘妈妈曾经亲手替她伺候的主子——也就是咱们二少奶奶的生母——把另一个姨娘生的男孩溺死在尿桶里!”绣金说着,打了个寒颤,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兰儿听的倒吸一口冷气,她只听说过商贾之家内里乌烟瘴气的龌龊事多,可没想到竟然可怕到如斯地步!
“就算钱妈妈,同我算是亲厚的吧,她如今答应照应我和孩子,不过也是看着有利可图的份上,才应下来的。钱妈妈的死穴就是她那嗜赌如命的儿子,她瞧着我将来能帮上她,才会答应帮我。不过若是咱们不争气,钱妈妈是绝不会冒死帮咱们的,那时候她忙着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兰儿,咱们左边是地狱,又边是深渊,脚下是刀尖,如今咱们就是在刀尖上走着,一步都不能错,否则就是万劫不复,知道不?”绣金脸色凝重,道:“你凡事要多留个心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心里要有数。对着那些丫鬟婆子,只说二分话,这二分里,还得搀着七分假。那些可都不是善心的人,你心里得有数。”
兰儿毕竟年纪小,听了绣金一番话,吓的脸色惨白,不过她晓得自己跟绣金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绣金这船翻了,她也得死。兰儿点头,道:“奴婢都记住了,以后姨娘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姨娘不叫奴婢做的,就是把奴婢打死,奴婢也不会做!”
绣金这才满意的点头,道:“这就对了。”而后又叹了口气,眼神有愧色,看着兰儿:“我这也是逼不得已才兵行险招,还连累的你为我担惊受怕。若非我执意要怀孩子,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步。”
说着,绣金的眼圈就红了,拿着帕子抹起了眼泪。
兰儿忙摆手,道:“这不怪您,您也是有苦衷的。当初您喝着二少奶奶送的避子汤,觉得身子不舒服,就叫奴婢偷偷拿着药渣,趁着出府探亲的功夫,去药铺问了大夫。大夫说这避子汤下的料极重,性子极寒,若是长期服用,不仅会导致终身不孕,还会让人身体虚弱,活不到三十岁就会重病而亡。这虎狼之药,您再喝下去,别说怀孩子了,连命都没了。这事要是搁在奴婢头上,奴婢也是得冒次险的,横竖都是个死,兴许剑走偏锋还有条活路。这是二少奶奶逼的您没路走,不怪姨娘阳奉阴违。”
金陵王妃嫁入姚家,连生了一子儿女,直到再也生不出孩子了,才叫后宅的小妾们怀孕,莫氏是想效仿她的婆婆。
兰儿说着说着,叹了口气,道:“奴婢瞧吴姨娘,身子虽然纤细,可刚来的时候瞧着脸色还是红润,气色不错。可如今,她不用胭脂,那脸就白的吓人,瞧着血气不足,身子越发的不好了。肯定是喝二少奶奶给的避子汤喝成那样的,只是不知道吴姨娘知不知道这药的药性,奴婢瞧着,她八成还蒙在鼓里呢。”
绣金也是叹气:“吴姨娘性子软,又没什么主意,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不像我,好歹还有个你。她身边全是二少奶奶安排的人。我倒是想提醒她,又怕她是愚笨的,将我卖了。我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兰儿,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吴姨娘那边,你莫要多事,就看她的造化了。”
兰儿点头,道:“奴婢知道,奴婢只管自己主子的事。”
主仆二人又推心置腹说了会话,外头一个小丫头来报,“吴姨娘来了。”
绣金眉头微微蹙起,素日里她同吴姨娘往来并不多,今个她来是做什么?
“快请吴姨娘进来。”绣金叫兰儿扶着她起来,亲自去迎人。
吴姨娘还是那副素雅的打扮,整个人都温温顺顺的,眼神里还透着一丝怯懦。当初二少奶奶就是看中了吴姨娘的柔顺和胆怯,是个好拿捏的蠢笨的人,才挑了她当了姨娘。
“哟,是姐姐来了,快请坐!”绣金亲亲热热搭上吴姨娘的手,忙叫兰儿去泡茶。
两人落座,吴姨娘绞着帕子,显得有些拘谨,看着绣金,口气诚恳,道:“妹妹有了身子,我是来给妹妹道喜的。”说罢,摸摸索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镯子来,塞到绣金手里,道:“妹妹莫笑话我,我回去翻了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这个金镯子还算能勉强送给妹妹当贺礼,妹妹莫要嫌弃。”
吴姨娘日子过的不好,绣金是知道的。吴姨娘既不会讨好二少爷,也不会讨好二少奶奶,在二房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存在,甚至连手下的丫鬟都能欺负到她头上去。平日里也没得过什么好东西,连套像样的首饰都凑不出。
这只小金镯子,对于吴姨娘来说,算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了。
绣金突然觉得手里镯子的分量重了起来,绣金并不缺这个镯子,她算是个有脸面的姨娘,不短在钱财上。这镯子送给绣金,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可是对于吴姨娘,这可是很大一笔钱。
于是绣金就把镯子又塞回给吴姨娘,道:“你我姐妹之间,这么客气做什么,姐姐来道喜,心意妹妹领了,这镯子姐姐快收回去吧。”
吴姨娘一看绣金不收,急的脸更白了,手足无措道:“是不是妹妹嫌我的礼不好?那、那我回去再添点给妹妹送来……”说罢,慌慌张张就要起身回去寻东西。
绣金叹了口气,将吴姨娘拉了回来,道:“我怎么会嫌姐姐的礼不好呢?说句实话,自打我怀孕,姐姐还是头一个来探我的呢。就光这份情谊,就抵上一万个金镯子,姐姐人来了,就是最好的礼。”
听绣金这说,吴姨娘脸一红,怯生生问:“真的么?”
绣金莞尔一笑,这二房院子里,也就吴姨娘这么一个肚子里没有弯弯肠子的人了。虽同为二少爷的姨娘,绣金倒是并不讨厌这个吴氏,相反还有些同情她。
“当然是真的,句句都是真的!”绣金笑道。
吴姨娘一听,这才放心下来,将镯子收着,“妹妹真是好福气,有了孩子。”眼神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却没有一丝嫉妒和敌意。
“如今二少奶奶生了嫡子嫡女,姐姐莫急,以后姐姐也会有自个的孩子的。”绣金拉着吴氏的手安慰道,虽然她心里清楚吴氏如果再继续喝那避子汤,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一个不受宠的姨娘,若是没有孩子傍身,吴氏下半辈子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有多凄惨。
“嗯!”吴姨娘似是受了鼓舞一般,低头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而后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个红布包来,献宝似的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那红布包里头包着的,是个精致的小红肚兜,绣着喜庆的年画娃娃。料子虽然不是顶好的,可是瞧那针脚,一看就是用心缝制的。
“这是?”绣金瞧着这小肚兜,明显是为婴儿做的。
吴姨娘红着脸,声音低的跟蚊子叫似的,道:“我平日里闲着没事,就想绣些小娃娃衣裳,等将来有了孩子,给孩子穿。妹妹如今怀了孩子,我瞧着这肚兜还算精致,就想着送给妹妹的孩子。将来那孩子也得叫我一声姨娘,我一样疼他。妹妹千万要收下,这是我给娃娃的。”
吴姨娘的女红做的不差,她能把自己绣的肚兜送给绣金,却没想过送给莫氏的孩子们邀宠,真真是个单纯又不会钻营的女子。
绣金捧着肚兜,心里一热。莫氏给她们二人喝避子汤,就是不希望她们二人怀孕,如今绣金怀了孩子,除了莫氏走走场面来探望了绣金,其余人根本就没人来理睬她。
吴姨娘虽然单纯,但人并不太蠢笨,她当然能看得出别人都对绣金避之不及,可她还是在这风口浪尖上来瞧绣金了,不光带了对她而言珍贵的金镯子,还带着她亲手给自己孩子缝制的肚兜。
吴姨娘恐怕是姚家除了兰儿之外,唯一一个真心恭喜绣金,真心为绣金怀孕而高兴的人。
绣金瞧着那肚兜,只觉得眼一热,差点就想将避子汤的事提点提点吴姨娘,可那话在肚子里转了千百遍,最终吐出来的,只化作一句:“那这肚兜我就收下了,以后姐姐生了孩子,我也亲手做个肚兜,给姐姐的娃娃穿。”
吴姨娘见绣金不嫌弃她的礼,高兴的眼神亮晶晶,脸涨的通红。
兰儿立在一旁,看了吴姨娘一眼,垂下头,默默的叹了口气:这样没有心机的人,能在二房活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