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透了,无星无月。楚王府里却还是灯火通明。
楚王是英宗的第六个儿子,叫朱见洵。因为母亲的身份低,所以他到成亲的时候才被封王,府邸也被安排在离皇宫最远的菩平街。因为封王的时间晚,所以楚王只娶了嫡王妃。他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朱见深、静川公主的亲表妹钟毓冉。因而楚王与毓冉不仅仅只是夫妻关系,还有表亲之连。这段姻缘,是毓冉通过表哥朱见深的沟通而取得的。那是六年前,在朱见深被册立为太子的国宴上,毓冉只见了楚王一眼,便对他一见钟情。那时候,楚王还只是皇室子弟中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了毓冉的高贵身份,他才被赐封号为“楚”。两年后,英宗赐婚。毓冉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楚王,嫁给了她此生最爱的人。婚礼是何等的炫耀,何等的风光。可是炫耀与风光之后,便注定了她要一生孤苦。因为楚王并不爱她。
月来轩里,一灯如豆。
“王爷呢?”毓冉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妆一边问身边的丫头紫竹。
“在书房呢。”紫竹答得有些胆颤。紫竹是毓冉的陪嫁丫鬟,自小便跟在毓冉身边。
“什么?”毓冉卸下最后一支珠钗。她惊诧地掉头追问:“还在书房?”她完全不解,完全搞不清楚,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很少进妻子的房间,却乐意睡那冷冰冰的书房。
“我让你去请王爷,你去了吗?”毓冉一脸怒容,正色对着她。
“我去了,王爷没说什么,我就只好回来了!”
“你去的时候,王爷在干什么?”毓冉更加迷惑了。
“他在案边写东西,至于写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紫竹小心翼翼地。
“走,去瞧瞧!”毓冉终于忍受不了这份冷落,从墙上拿了件披风,带着紫竹去了楚王的书房。
楚王的书房离月来轩不远,但是要穿过两个回廊。紫竹一手搀着毓冉,一手提着灯笼。虽是阳春,夜里也还是风大。毓冉下意识的拉紧了披风。
一看楚王的书房,便知道楚王是个极度风雅的人。房间里挂满了字画,这些字画大部分都是出自前朝当代的名家,只有一少部分是他的亲笔。对门的两个墙角各摆了一株万年松。夭矫婆娑的躯干向上攀爬着。他的书桌上更是琳琅满目。
丫鬟丽芸推门而入,把手里那碗热汤放到了楚王面前。“王爷,你就是再忙也要把这碗参汤喝下。”丽芸是楚王的贴身丫鬟,专门伺候楚王的衣食茶水。
楚王抬头,送上一个暖暖的微笑。他放下笔,将参汤一饮而尽,还将碗来了个底朝天。她嫣然一笑。楚王咂着嘴,略有回味地说:“丽芸,你跟着本王有十年了吧?这些年,本王早就习惯了有你在身边的日子。你做的饭,你熬的汤,你熨过的衣服,你梳的发冠,你打点的书房,你收拾的床铺,你放的洗澡水,这所有的一切,本王早都习惯了。如果你将来有一天出嫁了,本王一定会浑身不舒服的。”
丽芸心里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脸上涌出了一片红晕,像远山深处含苞待放的春蕾,甚是好看。一阵恍惚之后,她终于碍口地说出了潜藏在心底多年的那几句话。
“如果王爷不习惯不适应,那丽芸愿终生不嫁,侍奉王爷。待百年之后,再给王爷殉葬!”
“那怎么好呢?”王爷惊诧地握紧了她的手。“本王何德何能,怎好耽误你的大好青春呢?你放心吧,你的终身大事,本王记着呢!只有朝中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公侯之子才能配得上本王的丽芸。”
“王爷真是这么想?”丽芸心里不免掠过一丝失落。
“那当然!在本王眼里,你是少有的美人,又是难得的温柔,本王相信你一定会得到你应有的幸福的。”
听了楚王的溢美之词,丽芸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有点飘飘然了。可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没被楚王发现,这又使她愁悴万千。“只怕是我想嫁,别人却不敢要吧?”
楚王不明白。“这是为何?”
“晓得咱们府上底细的人,知道我只是王爷的丫鬟;外人不晓得的,怕是早就将我当成王爷的人了。试问,谁还敢要像我这样身份不清不楚的人?”
“倒是本王害了你!”楚王垂下了头。
“所以呢,”丽芸莞尔一笑,“王爷不必再为我的终身大事花费心思了!我不想嫁人,只想好好陪伴王爷,伺候王爷。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王爷也不要有心理负担。”
多么窝心的几句话!三言两语就将她的万种柔情表露无遗。楚王站起身来,仔细地审视了她一番,眉如春黛,目若秋波,她其实是相当美的。这几年来,是她一直在扮演着妻子的角色。若不是她的悉心照料,自己早就崩溃在绝望的悬崖边了。沐浴更衣、端茶递水,甚至整夜整夜地陪着自己无眠,在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孤苦黑夜,是她孤灯独坐聊慰寂寞的情怀。说来,倒是亏欠她许多。时至今日,自己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已与她形影难分。楚王太感动了,也太感寡义容不下你。本王不愿再和你纠葛下去了,与其彼此折磨,互相伤害,倒不如给你一纸休书,还你我一个解脱。”楚王越说心越凉,对眼前的妻子,他已仁至义尽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苦海?
毓冉再度柔软地盯着他。丈夫,这是自己的丈夫吗?从他的脸上,眼里竟看不到一丝丝的柔情和体贴,有的永远都只是冷漠和无言。她的泪,已无法抑制了。
“我知道,横在你我之间的并不是丽芸,而是另有其人。”
“既然你心知肚明,刚才又何必怒气冲冲地打人呢?”楚王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我只是嫉妒她。”毓冉冲口而出。“王爷心里苦,我不是不能体会,你对我冷淡,我也认了。可你偏偏对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另眼相看,我就是受不了!凭什么她就可以肆意享受你的拥抱,轻易就得到你的垂怜,为什么我不能?论家世、论容貌,我自认哪一样也不逊于她!”
“是,本王承认你说得对!只是感情这回事,跟家世容貌没有绝对的关系。本王对丽芸,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本王的心底,早已经没有任何位置来容纳别的女人了……”
“又是为了宁安公主!”毓冉几近疯狂。“六年了,每每一提到宁安公主,你就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已经远嫁他方多年,想必早已为人妻母,你还苦苦留恋她做什么?”毓冉疑惑极了。
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当她提到宁安时,他是大大地一震。这一震,正是六年来刻骨铭心的相思相恋。宁安这个名字,仿佛是千钧重负,每一钧都重压着他,牵念着他,让他为情痴苦。楚王受不了了,他痛楚地抱着头,声音几乎是嘶哑的,恳求的。
“本王求求你,不要再提她的名字!”
“我不提,你就能少爱她一分,少想她一次吗?我不提,你就能将她忘记,全心全意地爱我吗?我不提她,可你在心里早将她的名字念个千遍万遍了!”毓冉字字血声声泪。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楚王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怎么,又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宁安公主就像一道催命符,追你魂索你命,日夜折磨着你,折磨着我,一点一点的摧毁了我们的婚姻。我恨她,恨不得能钻进你的心里,将她连根拔起,让她再也进不到你的灵魂里!”
楚王实在难以承受了,他大吼了一声,捏起毓冉的胳膊,将她推至墙角。“本王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你还这么诅咒她!可见你的内心有多么歹毒!你不配做本王的妻子,更不配提宁安的名字!”
毓冉又惊又怕又委屈,顿时变成了个泪人。楚王替她抹掉了脸上的眼泪。“收起你的眼泪吧,本王不值得你流泪,也不愿见到你的眼泪。今生今世,在本王的眼里心底都只有宁安一个人……”
“砰”地一声,楚王甩门而去。
毓冉彻底崩溃了。她仰天长叹,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紫竹小心翼翼地迎上去,想安慰她。毓冉自觉无颜,噙着泪跑出了书房。